刘赞友的母亲和侯德发谈得如此投入,甚至快要忘了身旁还坐着其他人。
范秀玲仍在一旁保持沉默。如果是她自己来向友家妈借钱,话如果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是不会把这事儿继续说下去的,不会开口关于借钱的事,而是像驾驶员看到红灯那样本能地减速并停止前进。更不用说跟对方谈条件了,她觉得那样只会让双方都下不来台。但侯德发现在不仅要继续说下去,还要开口向这个已经猜到他来意的老太婆借钱,范秀玲根本没法想象这事能办成,她甚至已经作好了立刻转身离开的准备,就算是那个老太婆凶狠地破口大骂,她也不会觉得有任何值得惊讶的地方。
友家妈和侯德发对视了片刻,陷入一阵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仿佛他们所在的这个昏暗房间内部的空气瞬间凝华成了固体。也许下一秒,就会爆发出老太婆尖利的叫骂声,就像很多重大事件爆发前都是沉默和寂静。
“如果你是像卫军一样,来到这儿冲我这个老太婆借钱,那就不必开口了。”友家妈率先打破沉默,用比之前更加尖利的嗓音。她快速扫了一眼侯德发的脸庞,随后将视线投向微微错了一个缝隙,露出一丝光亮的木门。“不是我不愿意借你钱,我根本没钱!如果你还要说这事儿,门开着,你们怎么进来,就怎么出去!”
“婶儿,你先别急着赶我们走哇!你听我……”
“你是不是来借钱的!”友家妈用尖利的嗓音叫起来,几乎提升到了假音的范围。
侯德发被这种仿佛受困野兽发出的最后嚎叫般的喊叫吓到,在原地愣了片刻,没有开口回应,他用双手紧紧按压在膝盖上,在犹豫着该不该站起身,随后转身离开。范秀玲由于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有受到惊吓,但还是本能地快速转过头,看着友家妈在昏暗光线中的干枯脸颊下颤抖着的肌肉。
友家爸也受到了惊吓,终于在昏暗的床边挪动了一下身子,开口说,“你先别激动,听听……”
“是不是?”友家妈打断丈夫的话,这次的声音没有那么尖利,但仍透露着居高临下的质问语气,她用两颗灰色的小眼珠打量着侯德发的脸庞。
“婶儿,你非要这么问的话,那我就跟你说实话吧!”侯德发确认面前这个瘦小的老太婆已经知道了自己来这的目的,可能在他们进入这昏暗的房间时就知道了,甚至在这之前,看到他的时候。
他说完后,停顿了一下,扫了一眼友家妈的眼睛,她没有叫骂着想要把他赶出门去,而是仿佛在等待他把后面的话说完。在这之前,他几乎已经放弃了向她借钱的想法,但现在她的态度——似乎等着他把话说完,再根据开出的条件进行判断——又让侯德发点燃了几乎已经完全熄灭的愿望。他知道,她一定有足够的钱,而他只要开出足够诱人的条件,就能从她的口袋里把那些漂亮的红色钞票拿出来,甚至她会自己拿出来交到他手里。
“婶儿,有件事儿我得先说清楚,”侯德发缓缓开口,坐直身子,盯着友家妈的小眼睛,“我不缺钱,不是吃不上饭,住不起房子那种缺钱,而是手里暂时没钱,我的钱都投到生意里了。我做的生意你们也多少听过一点儿,得提前拿下鸡场的承包项目合同。之前我承包了一个鸡棚,赚了多少钱,你们知道吗?”他说着停下来朝四周扫了一圈,脸上又现出那种自负、傲慢的神气,但也正是这种神气让他说出的话显得更有底气,甚至连友家妈也开始相信他的话。
“只用了一年,我就买了那辆车,六十四万,全款付清,没有贷款。”他又看向友家妈的小眼睛,发现那眼睛里已经开始闪烁着某种很可能是渴望和羡慕的亮光,即使屋内非常昏暗,他仍能感觉到,他的话奏效了。
“你想说啥?”友家妈说,语气不再像之前那样尖利,但仍很冷淡。
“婶儿,你知道今年我包了几个棚子吗?”他继续说,语气有些激动,晃动着脑袋,仿佛不容任何人质疑他接下来要说出的话。他伸出三根手指在身前比划着,“三个,我包了三个棚。一车鸡粪卖出去就是两三万,三个棚,两天就能出三四车。你想想,两天就是十万呐!”
“那你还到我这儿干啥?你赚你的大钱去,还提着礼到我这个老太婆这儿有啥事儿?我不耽误你赚钱了吗?”友家妈说,声音尖利,仿佛想在这个逐渐被对方占据主导地位的谈话中,重新确立自己不容忽视的重要位置。
“不瞒你说,婶儿。我那合同就差最后三万块钱,就能拿下来了,一个星期之后,就可以往外出鸡粪了。现在我所有的钱都已经投进去,还有几个朋友的三十万都给我放进去了,可最后就差这三万块钱!要是这合同拿不下来,那本来都已经到咱们口袋里的钱,少说都得一百多万,不得让人家赚走啦!婶儿,您说说,我能不着急吗?”
侯德发又在习惯性地说谎,他根本没有拿下泰成鸡场的鸡棚承包项目合同,甚至没有进入最后的竞标环节。不过这些话,这些鲜明的数字,他几乎手舞足蹈的动作,还有仿佛已经放在他们面前的大把钞票,却足以使不熟悉他骗术的人很难保持足够的理智去质疑他。
侯德发看友家妈显然被他的话和他有意营造出的那种紧迫感吸引并牵制:好像若不把钱借给他,就会看着几百万,她一辈子也没见过的那么多钱,因为她的犹疑而在自己眼前被别人装进麻袋,当着她的面把钱抢走。他的直觉告诉他,快了,很接近了,只要再给出最后一点实际的、看得到的好处就能达到目的了,就能把那个老太婆可能是藏在床底下或哪个柜子角落的钱翻出来,装到自己口袋里去。
“当然,婶子,”他叫得越发亲热,仿佛真成了她的亲侄子,“我不是白借你们钱,我给您二分利。而且,等我的合同下来后,叔和您还能上鸡场给我干活。活干起来是不咋干净,肯定比其他活要臭点儿,可每天工钱都是现结,钱拿在手里可不臭呀!你们仔细想想,现在还有多少地方会要婶子你和叔去干活,我想你们肯定知道那种找不上工作,在家里坐着又干着急的滋味儿。下星期开始,你们俩只要愿意,在我那儿干多久都行!”
“你说的,可是真的?”友家妈伸长脖子问,她已经完全被幻想冲昏了头脑。
“那还有假!我侯德发说话还能不算数,您看好了,”他转向范秀玲,伸出右手,对着范秀玲晃了晃,做出介绍新人的动作,“见证人都给您找好了,我要是敢骗您,二嫂都不能过来。二嫂啥时候骗过您,婶子你和叔干的活有多少是二嫂和二哥给介绍的?这大家心里都清楚。我骗你,二嫂还能骗你吗?”他接着转向友家妈,颤抖着脑袋继续说,“我叫二嫂过来当这个见证人,就是跟婶子你表示一下我的决心,我不仅不能骗您,还要帮着您老人家赚上钱,不用一年到头都得为一口饭发愁!”
“哎呦!德发你这小子!”友家妈看侯德发有些激动地晃着脑袋,伸出干枯的手指朝他指了指,笑了两声,想要缓解逐渐变得紧张的气氛。“婶子还能不信你吗?只是……唉,你也知道,我那小儿子赞友现在都三十多了,还没结婚,对象都难找。我不得多少给他存着点儿钱?现在我手里就剩两万多,都是给他留着,结婚娶媳妇用的呀!”
“婶子,您这话说的!”侯德发突然显得有些愤怒地说,声音响亮,几乎要喊起来,同时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吓得友家妈浑身一哆嗦。他浓密的眉毛也随着眉头皱起显得有些严厉,仿佛真的非常愤怒,“你这可是把我当外人了!当年赞国结婚,我就给他垫了两万块钱,要是赞友结婚了,差多少钱我能不给他补上!”
友家妈又笑了起来,尖利的笑声在房间内回荡,“好,好。”友家爸也在床边附和着笑了几声。
“只是,”她凑近侯德发的位置,小声说,“这二分利是多少?”
“您瞅瞅,我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您还要让我说明白?您还能不知道二分利咋算?”侯德发做出有些嗔怪的样子,但随即笑了笑,“行,我给您说清楚。借我一万,我一个月给您二百的利息,一年就是……呃,对,两千四!您要是借我三万,三年后给您结清,多还您……这个是,两万,两万一千六!”
“哎哟!”友家妈听到侯德发的话后又惊又喜,甚至用力拍了一下手,身子顿时挺直了不少。她瞪大灰色的小眼睛,呆呆地半张着嘴瞅着被她的尖叫声打断谈话的侯德发。
侯德发看到友家妈这幅表情,紧接着继续大声说,“您想想,婶子您和我叔三年忙活下来,能挣两万块钱不?我这是着急用钱,不能就差这几万块钱合同拿不下来,那亏得就不是两三万啦!要不哪能二分利借钱呐!而且,您说这二分利,我谁的钱借不来?婶子,我是看在赞国、赞友的份儿上,看您老人家日子不好过,才找上您呐!”
“这孩子,看来我俩儿子没看错人!”友家妈接着说,“只是,这不能只是嘴上说说,不得打个……”
“是,是,是,”侯德发抢先说,打断友家妈,“当然得打个借条,立个字据,手里有个凭证,您也能放心不是?”
“哎呦!好,好!”她一听到打借条和立字据,最后一份戒备也放下,真把侯德发当亲侄子看了,却不知道这一切都只是他惯用的欺诈伎俩。
“借条都给您提前打好了,”侯德发从夹克里面的藏蓝色纯棉衬衣胸口处的口袋摸出提前找人写好并打印出来的借条,又从左侧裤袋里摸出一支黑色中性笔,“您看看,觉得哪有问题,我给您改,成吧!”
“快去开灯!”友家妈冲丈夫尖声说,她自己则把木质餐桌上的碗筷捧起来,快步放到靠窗边的木质大案板上,顺手拿起那块用了很久的灰色小抹布,回来擦了擦餐桌上充当桌布的破报纸。
灯亮了。
圆灯泡的灯丝已经变成黑色,发出微弱、暗淡的接近淡橙色的光芒,整个房间并没有比之前亮很多。
侯德发把折了两下的借条铺在餐桌上,白纸黑字,看上去很正式。
友家妈站起身,半弓着腰,把布满凌乱的灰白头发的脑袋凑过去。友家爸也站在她身旁,学着妻子的模样,探出头看着桌子上的借条,但他什么也看不懂。范秀玲站在右边,离得远一点儿,她不太想参与其中。
友家妈看了看借条后轻轻摇了摇头,“德发呀,我跟你叔都不认几个字儿,这啥也看不懂呐,你可不能……”她没把话说完,只是用灰色的小眼睛盯着侯德发。
“哎呀!婶儿!您要是这么想我,那我不如找别人借这钱去!谁能不要这二分利不成!”侯德发露出激动且愤怒的神色,说就要把借条收起来,站起来就要走。
“哎哟!德发!”友家妈连忙叫起来,伸出干枯的手拉住他的胳膊,“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婶子还能信不过你吗?来,坐下好好说。”
侯德发重新坐下,把借条摊开,轻轻哼了一声,“婶儿,这借条的内容都是找人写的,不会有问题,您看这儿,”他用右手食指指着最下面一段文字,友家妈仍探着脑袋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他读出来:如本人到期无法偿还,出借人,就是您,为实现债权可向双方户籍地法院起诉。”
“啥意思,还得上法院要钱?”
“婶儿,不是那意思,这是说,您手里有了这个借条,就有了法院帮您,法院是啥?那可是国家的机关,他们帮您要钱您还怕啥?您怕,我可比您更怕呢!”他大声说,突然把双手握拳,伸长胳膊向上翻,手心朝上,把两只手臂放到身前比划着,做出仿佛被手铐锁住双手的滑稽动作,说,“我可不想进去呐!”
“这孩子,哪能让你进去?”友家妈挤着小眼睛笑了起来,“行,我明白你意思了,那我要写啥?我只会写个名字,其他的字儿都没写过。”
“写个名字就够了!您看,对,就是这儿,看见了吧,借款人、出借人。我和您签个名字,把上面该填的填上就行了。”
“这下面是啥,咋划掉了?”友家妈看到下面有一个划掉的部分,在出借人和日期中间。
“啥也没有,写借条的人给我打错字儿了,打印出来才发现,给它划掉了。”侯德发说,用抓着笔的右手快速摸了摸脑袋,扫了一眼站在右边的范秀玲。划掉的部分原来是他想让范秀玲签名字的“保证人”,但后来她态度强硬地拒绝在借条上签字,侯德发只得把保证人划掉,但要求她至少在场看着,作为见证人。
“没事儿啊,婶儿,你要是觉得不行,我现在下去给您重新打印一份儿?”
“那不用,不用。”友家妈连忙说,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滚烫的血液一阵阵涌上心头,产生阵阵悸动,她分不清这种感觉是兴奋还是不安,也许二者都有。但她随即想到之后每天都有活可干的日子,不用每天待在家里,待在这昏暗的房间里,一点点消磨本就已经所剩不多的时间。而小儿子也已经年过三十,这也许是他们最后的机会,趁他们还能干得动活的最后几年,多少为小儿子攒下些结婚的钱也好。
她想起上次看到小儿子的场景,已经是半年前了。她想起他憨厚地笑着的模样,但随即又想起在他眼角聚集起来的丝线般的皱纹,还有他越来越稀疏的头发,甚至已经有几根白头发了。她知道,小儿子每天都很辛苦,每天都在为了生活下去发愁。他早已不再年轻,而是像她和丈夫一样开始慢慢老去,他的头发有一天也会变成象征着无力和衰弱的灰白色,同她一样。
她长叹了一口气,转过头,用暗淡的灰色眼睛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丈夫,丈夫对她点了点头,她回过头,终于在凳子上坐下,用不再尖利,而是有些低沉沙哑的声音说,“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