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他一家人都是白莲教教徒。
而且还是妻子老母都入了教,教中又反过来拿亲人要挟,他才不得已也加入了白莲教。
他入教时间不久,所以跟通常那些打打杀杀的教徒不同,张九这个教徒,没有经过系统培训、没有感受过真刀真枪,之前也没有见过血,只能算是个白莲教教徒的半成品。
这也就是他那心理防线如此脆弱的原因。
张九原来是个本分的生意人,在宿松经营药材生意,而且常年给东壁堂供货,李建元对他没有提防也正因为此。
但自从家中女眷入教之后,一切都变了。
那白莲教用些障眼戏法哄骗了他的老母妻子,使其对教主的“威能”深信不疑。然后教中又派人来,让张九以供货的名义进入蕲州,待教民举事,再在城中里应外合。
这种事情由不得他不答应,不答应的话,白莲教就要将他妻母行叛教之罚,他自己也会死无全尸。
他在数日前便与许多教友一同入城,以各种名目潜伏在城中各处,“只待事起,一呼百应”。
而东壁堂则是个绝佳的潜藏地点。不光是“等第二批货”这个理由充分,此处更是有李家光环护佑,寻常人等不会前来勘察。他自己老老实实躲在医馆之中,也不用出外抛头露面、暴露行踪。
他一开始的打算只是躲下去,如果教民举事成功,那他就顺水推舟;如果失败,那就躲到事态平息之后再返回宿松。
算盘打得挺好,直到另一个人来找到了他。
那人是个什么“香主”,扮作车队押镖的身份来医馆找到了他,而且还给他下达了命令:让他在举事之际直接趁乱刺杀李时珍,或者至少要将李建元杀死,为的就是在城中制造混乱局面。
张九一辈子没见过血,哪里敢做这种事情?而且目标既是自己多年老主顾,又是悬壶济世的神医,这让他如何下得了手?
他强烈拒绝,但那香主不给丝毫情面,只说不照办的话就拿他家中女眷活祭,然后就丢给了他这柄匕首。
他在屋中与其争吵,情绪失控之下声音没有控制得住,然后就被路过的那个受害者伙计听了去。
察觉屋外动静,那白莲教香主便冲出门去,将那伙计刺倒在地。见其似乎还未死透,便将张九拉出,让他补上最后一刀。
是为投名状。
杀死伙计之后,二人将尸体拖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柴房。香主当天便离开了,临走再次放下狠话:若要全家老小性命,就得按教主的吩咐去做。
这张九杀了人,心头惶恐不已。就跟许多杀人案的罪犯一样,没事就想回案发现场看一眼。他既怕人没有彻底死透,又怕尸体被人发现,两三日之内,竟然去那柴房看了四五回。
要知道如今正是盛夏,尸体臭得极快。三番五次之后,他这一身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尸臭。
尸臭这东西不同于其他臭味,不仅极其浓郁,而且极难去除。要是置之不理,很快就要被人察觉。这时他就想到了以前白莲教中传授给他的一个“密法”……
跳粪坑。
所谓“屎解死人臭”,这是常年接触死人的特殊人群才会知道的知识,普通人绝对没可能了解。
今日在场的,只有陈逸和仵作老张二人知道。
但若是要提到大粪与茉莉花香的关系,那放眼整个大明,除了陈逸之外,那就不可能有第二个人清楚了。
当张九说到他跳粪坑之后,陈逸终于忍不住,插嘴问道:“那你为何不假装毫不知情,只称自己发现了尸体,如此不就能避开嫌疑?”
“我不知道啊!”张九涕泪横流,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我只知道那人因我而死,我连鸡都没有杀过!我……我这几天惶惶不可终日,只道事情败露,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那匕首呢?你就丢进粪坑,岂不是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我……我……”这个面容憨厚的矮壮汉子已经哭得不成人形:“我故意留着,要是到最后还是不敢动手行刺,我就用来自尽!”
陈逸听完有些沉默,这好像也是个可怜人啊。
虽然张九说的话当中,有几分真、几分假还不清楚,但至少逻辑上没有问题。而且刑侦学中有犯罪心理学一门课,粗浅的察言观色,陈逸还是懂的。
不过这毕竟牵扯到教匪大案,陈逸一个编外人士、平头百姓,已经不适合再发表过多看法了。
大明律对组建邪教谋反的惩罚极其严格,“凡谋反及大逆,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亲属十六以上皆斩”,张九无论有什么苦衷,恐怕都再难活命。他的家人被白莲教控制,事败之后多半也难逃一死。
事已至此,东壁堂命案已算告破,凶手又涉及教匪,郑梦祯本来想招呼衙役捕班上前拿人,却见张九已经被锦衣卫捆了个严严实实。眼看到手的功劳飞了,当即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无可奈何。
但接下来的收尾工作比破案还要麻烦。
东壁堂事涉窝藏教匪,这件事情怎么定性?要不要给李家一个面子?或者说要不要给荆王府一个面子?
张九只是冰山一角,大量教匪已经提前进城。他们现在何处?姓甚名谁?怎么抓捕?
陈逸见邱田正押着张九往外走,便立马跑了过去拦在了前面。
“陈小哥,你这是?”邱田一愣。
陈逸答道:“邱大哥,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一下他。”
今天能直截了当地抓到疑犯,这个用鼻子破案的少年可谓是居功至伟,邱田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点头同意。而陈逸更是要求找一件僻静的屋子,方便细细问话,同时还请邱田带人守住医馆大门,禁止任何人进出。
邱田不敢擅自答应,然而马彬就在一旁,一个眼神之后便已安排妥当。
“张九,你还记得那个白莲教香主的样貌吗?”
医馆一处僻静的房间中,只有陈逸、马彬、郑梦祯、李建元等几人。
张九点头,陈逸又问:“他说没说什么时候再来找你?”
“他说……”张九看了一眼李建元,犹豫了一下才答道:“说是等我杀害了李大夫,便会上门确认。”
“他为何非要你去行刺建元兄?”
“他,他说城中尽是无知愚民、朝廷走狗,教主要涤清四海,荡扫妖孽,不能坐看医馆施救,坏了教主大事。”
这种言论着实丧尽天良,真真视人命为猪狗。此言一出,周围众人顿时怒火升腾,李建元上前一步正要呵斥,却被陈逸抬手拦住。
“那据你所知,此次进城的教徒,有多少人?”
张九摇摇头:“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跟我一起走的,就有百余人。”
“其中地位最高的是谁?”
“便是此前那个香主。”
“也就是说”,陈逸沉吟片刻,又道:“只要建元兄死了,你就能见到他了吧?”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陈逸便回身说道:“知州大人,百户大人,建元兄,不如咱们这次……就来个将计就计,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