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闯王率先移开了目光,身子也不再正坐,随意地往后一躺,语气也恢复了宴席前的亲和随意,“良这家伙,真是没看错人呐……”
“你这是什么意思?”穗虽然没反应过来这是唱的哪出,但依旧不敢松懈,“故作此态,打算软硬兼施吗?这回又想用什么逼迫我?”
“哎,打住,为了你能冷静下来听我接下来的话,我必须事先声明,刚刚说话的态度和威逼利诱的辞藻,都是我这几天从洛阳及邻县各地衙门的案件卷宗上照搬照抄的,刚刚那段可累死我了。你若是不信我现在可以带你去看。至于为什么这么做……”闯王有些无力地苦笑着,看了一眼穗,随即认输一般地站起身来行了一礼,这才继续说道,“只是我想看看,良与我行军时时不时提起、辞行时念叨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人。”
“哼,”穗稍微放下了戒备,将信将疑地打量着闯王,“你可不要以为只有你看得清真假,刚刚一开始尚有几分醉意险些着了你的道,现在我也看得出你现在说的是真是假!”
“有趣,真是有趣。良之前说你坚强,聪明,善良,如今看来是一点不假。罢了罢了,自己惹的祸,就自己解释清楚吧。”闯王似乎越来越满意了,脸上的笑意也愈发放开了,“正如我前面所说,良与我而言,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是大事可成不可或缺的将帅之才。而穗妹子你又是良辞行赴约的重要之人,所以一开始的打算确实是打算支开良,再请穗妹子你开口出面劝说的。不过刚刚看良说自己打算孤独终老还是啥的时候,你一下子不说话了,仔细一想刚见面时的一些反应也不太正常,这才临时起意诈你一诈,还请穗妹子多多包涵哈。”
“唔…”回想起刚见面时自己对嫁衣成亲之类的词汇似乎确实有些敏感,穗也隐隐有些羞赧,宛如喝了一杯烈酒,气场也顿时理亏般地软了些,“说、说下去。”
“我原本还担心,良一心赴约的人,会不会是在良面前虚与委蛇,利用良的愧疚肆意差遣满足私欲后再报仇弃置的家伙。所以也想测一测对方的本性。看你义正言辞大义凛然地指着我呵斥,还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我就基本明白了,也就放心了,关于你,良与我说的都是真的。”闯王似乎想起了什么,顺便补充了一句,“哦对了,听良说你一般叫他良爷,刚刚你呵斥我时一直都是叫的‘良’,所以我就更确信了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那、那时醉意未消、气急上头说的称呼,做不得数!也算不得什么暗示!”穗的气场渐弱,语气也从嗔怒慢慢变得有那么点娇嗔,仿佛醉意再次上头一般,“你……你刚刚说,良爷与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说说,他都说了什么?”
“那说的可太多了,让我想想……印象最深的,大概是三年前潼关南原的那一战吧?”聊起往事,闯王的语气也有些怅然,神情也浮现出一丝苦涩,“不怕你笑话,三年前的那一仗我差点全军覆没,连当地的百姓也在堵截我们。跟着我的弟兄算上良也只有十几个人逃到了商洛山里。这一躲就是半年,刚开始的那几天人心惶惶,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有良,行动与往常行军无异,我问良,可是已有什么对策?或是已经听说了有什么增援?下一步将之若何?他却说,很简单,活下去,杀出去。他不会、也不能交代在这,还有人在等他。”
“……”穗慢慢低下头,心里的酸楚又多了几分,手指紧紧攥着衣服的一角,“真是个自大的家伙,都不知道为自己多考虑一些,谁会等这种家伙啊……”
“一天夜里,我辗转难眠,那天正好轮到良守夜。我就叫住他,和他走远了些。本想商量些对策,但走的路上他忽然神情庄重地与我说,无论如何我们二人之中都必须有人活下来。那时候我才知道,即使是良,也大概在害怕些什么。我没有回答,他继续说,他说自己当初迫于生计落草为寇,杀了一个人,害得一个丫头等了一个回不来的人四年。这次若是他无法赴约,唯一不希望的,就是让那个丫头又多等不知道多少个四年。希望到时候我能代为传话,就说他做了逃军,这样一来,那丫头就不会再继续白等。恨他个几年应该就忘了他了。”
“想得美……”穗的嗓音已然带上些哭腔,但还是忍住没有哭出来,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像他这样害得别人家破人亡的恶人,我便是恨上一辈子都不为过。”
“再后来,他又话锋一转说起自己之前也曾给一帮娃娃守过好几次夜。还看了几场学了几场影子戏,那天夜里剩下的时间也都在与我说些家常,不过我也已经明白有个人对良很重要了。”闯王见穗的神情有些掩饰不住的苦涩,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再之后大概就是攻破洛阳城那几天吧,良突然找我辞行。他说让他坚持到现在的就是攻破洛阳杀豚妖的愿望,如今愿望实现了,他也该走了。他不知道经过这九年的乱世你是否还尚存于世,也拒绝了我许以他的厚禄。还是选择了离开军队,那时候我知道,我大概已经无法留下他了。”
“对他而言,高官厚禄从来都不值一提,”穗冷冷说道,脑内已然浮现出良大概的神情,“他大概只希望你能当个好皇帝,少些人流离挨饿,已经就满足了吧。”
“你说的这番话,和良最后拒绝我时说的如出一辙啊……总之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留不住良。但没几天有人突然告诉我良回了洛阳城,我也得知他已经找到你了。那时候我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能让良变成那样,也有些准备和你商量让良继续从军的事情。”闯王停了停,看穗没有什么应答又继续说道,“我在早些时候就交代了我的一个亲信,让他席间如果遇到良离开,就尽可能拖住良一些时候,也把附近的人手都调走了。所以你刚刚那么大声呵斥我,却没有一个人来不是吗?”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这是你的地盘,还不是随你编造?”穗有些恨恨地嘀咕着。
“那你总该信得过良吧?若我真是狗官恶霸,良这九年间不早就弃我而去甚至一刀结果了我?”闯王又是长叹一声,隐隐还有些不舍,“就像良有良要给个交代的对象,我自发兵起义以来战死的弟兄,何尝不需要个交代?这也许是我的私心吧,虽然知道良终会离开军营,但总想着良能多帮我一会……如今看到你的回应,看来你没有在利用良对你的愧疚,也彻底明白你不会替我当这个说客,看来良确实对你很重要,你们二人总是出奇的相似呢。”
“抱歉…”穗不知道为何不由自主地回以歉意,“虽然不是不能理解你的用意与目的,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心里该如何处置面对良爷,但果然这九年来,我还是对他……”
“不必多言,这是良的选择,也是你的选择。至于你的心里所想,也只需要你自己清楚就可以了。良跟了我这么多年,我除了给他添了几道疤,还有几分沧桑,也没给他什么了。这件事就这样吧。”闯王又是苦笑地摇头,随即又略带恳切地看向穗,“不过今天确实对穗妹子有些冒犯了,还请不要见怪。作为歉意的表达,我会给你一些补偿,正好时间差不多了。”
“大哥!抱歉,我回来晚了——”穗还没来得及明白时间差不多的含义,良已然带着几坛酒推门而入,“兄弟们都拉着我硬要我喝几杯,我推辞不过所以耽搁了一会,还请大哥见谅。”
“哪里的话,兄弟们舍不得你这不很正常吗?比起这个——”闯王将话锋一转,指了指桌对面的满穗,“我看穗妹子已经醉得差不多,都开始说些胡话了。这个状态可不敢让她走夜路一个人回去,你便带她到军营里你原本住的地方睡一晚上明天再与你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