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彭祖四人马不停蹄,赶回张府。
张彭祖询问府前卫士得知,昨晚半夜时分,其父车驾回了府,大喜。
他直奔后院,见其父刚洗完脸,漱了口,净了手,坐上桌旁准备用早膳。
“父亲!父亲!”张彭祖奔了过去。
张安世将一个肉夹馍塞入口里,一边咀嚼着,一边伸手端了一只盛满稀粥的碗,喝了一口热粥。
“儿啊,一大早的,何事如此惊慌?”张安世不解的瞅了一眼风尘仆仆的儿子,嗔怪道,“等我忙完这会的事,就举荐你去宫里担任个卫尉吧,免得你天天和那些公子哥儿斗鸡走马,不务正业……”
张彭祖急切地道,“父亲,刘病已没有被释放,儿子连夜找到了关押他的监狱,是城北的监狱。若是晚到一步,他就要被处斩了。现在陈监狱长给宽限了三个时辰,须得在三个时辰内,请到霍大将军的手令,才能放人!不然他就死定啦!”
张安世皱眉道:“有这事,大将军亲口答应了释放他。我明明交代了霍禹去通报官狱,难道……霍大将军改了主意?”
“祖儿,我看咱们还是别趟这个混水了吧?如果霍大将军表面答应了我,释放刘病已,其实却仍旧要处斩了他,你想想,我若再去找他,岂不是自讨没趣,认为我是故意与他作对,定会触怒于他的。”张安世略有惴意地道。
“父亲,你是大将军手下的重臣,他岂会因为一个刘病已而生你气呢,肯定是霍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没去官狱中传令而已。只要你再去禀报大将军,请得他的手令,我自己去官狱中传令,定将刘病已释放。”
张安世边嚼着馍馍边思忖,道:“按说大将军确实不会因为一个年轻人来生我气的。可是,儿啊,咱们费劲救了他,意义何在呢?”
“父亲尚记得秦朝丞相吕不韦‘奇货可居’的故事否?”
张安世一愣:“当然,记得。你是说刘病已……”
张彭祖点了点头,又道:“父亲难道不觉得刘病已现在的处境和当年流亡赵国的秦国公子异人有共同之处吗?”
张安世听后来了兴趣,放下碗,凝视着儿子,赞许和鼓励的道:“你有这样的想法非常不错,证明你不仅仅是贪玩和基于兄弟义气,而是有了一定的政治头脑,能为家庭前途考虑。说说看,共同之处在哪?”
张彭祖得到夸奖和鼓励信心大增,挺直胸膛低声道:“大将军所以要立昌邑王,而未立武帝的其他子嗣,就是觉得昌邑王年纪小,离京城远,没啥根基,立他为帝不会反噬自己。”
“没想到昌邑王一登基就想抓权,带来了两百多属下封官许愿,还更换了宫中禁卫军的统领,那些属下蠢蠢欲动,想鼓动昌邑王除掉大将军,自己亲政。大将军于是果断将昌邑王废了。”
“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大将军接下来不得不再立新皇帝。这回,他肯定会汲取教训,断然不会再立一个哪怕对他有一丁点威胁的人了。而武帝的子嗣中,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拥立谁都对大将军有威胁。”
“唯有刘病已。他既具备立为皇帝的血统资格,又对大将军毫无威胁。这是唯一的人选,大将军是不可能找到如此合适的人选的。”
张安世思忖半响:“儿啊,你这番话对头。刘病已确实是武帝的嫡曾孙,具备皇室血统,可以立为皇帝。他只是一个孤儿,没有任何根基和势力,如果立他为帝,几乎不可能对大将军执政产生任何影响。”
“但是,从咱们家的立场出发,我去和大将军说这些,意义何在呢?论富贵和地位,我仅在大将军之下。为父没有其他奢望了,只要能保持这种现状就可以了。”张安世又问道。
“父亲,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世事万物都在变化当中。大将军如果再立新帝,保不得新帝还会像昌邑王那样,与大将军发生新的权力冲突。而您作为大将军的得力手下,站在大将军一边,则可能成为逆臣。站在新帝这一边嘛,您和新帝没啥亲近关系,当了叛徒可能还不受新帝的信任。不管站在哪一边,都有巨大的风险。”
张彭祖分析道。
“然也!”张安世觉得儿子的话有点难听,但还是点头认可,又问道:“那如果新帝是刘病已呢?”
“如果是刘病已当新皇帝的话,因他没啥根基,加之性格宽厚德美,必定会一切遵从大将军,两人不会轻易发生权力斗争,局势会保持平稳。”
“万一……万一刘病已羽翼丰满后,与大将军不可避免最后还是发生斗争,不管哪方取胜,以咱们跟两边的关系,能够确保左右逢源,万无一失。”
张安世思忖着,桌上稀粥凉了,忘了喝。
一惯贪玩的儿子今天说出这番话,让他甚感欣慰。作为一名老练的政治家,张安世很快判断出,儿子的话是对的。
他还是要继续考验一下儿子,又问道:“你有没想过,咱们去跟大将军建议,不杀刘病已,还拥立他为皇帝。这天大的功劳,成了咱们的,大将军他会容忍吗?”
张彭祖答道:“儿子也想过这点。但是您只是建议,后续释放刘病已及立其为帝,则全部以大将军名义作出。功劳还是大将军的。”
张彭祖知道父亲既要保证拥立之功,又不能让大将军猜忌。
又信心满满地道:“刘病已和我从小一同长大,我和他无话不说,本就亲如兄弟。前不久在华山之上,我又和他歃血为盟,结拜为兄弟。在他那里,我们无需名义上的功劳。他定不会亏待了咱们张家。”
听罢,张安世咧嘴笑得稀粥汁粘到了胡须上,神情很满意地道:“我儿长大了,有见识了。咱张家后继有人了。你今天这番话说到为父心坎上去了。其实啊,这几天我也一直在忧虑,担心大将军不管新立哪个为帝,以后也总会发生权力争斗,那对我也是一个考验。另外……”
说到这里,张安世压低声,示意张彭祖先去关上门。
“父亲莫非担心大将军自立?”张彭祖连忙起身去掩上了阁门,归座后低声问。
“对!”张安世猛拍了一下大腿,声音压到极低,以致于变得嘶哑导致几乎听不清,“如果大将军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皇帝人选,最后他挺而走险,自立为帝,那咱们就非常难以决择了,那就将是一场动荡和血雨腥风……”
“所以,你提的这个建议很好,刘病已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是一个能被大将军接受的人选,同时又对咱们有利。儿呀,看来为父以前小瞧了你。你不愧是咱张安世的儿子,很有政治头脑。”
张彭祖得到父亲如此高度的夸奖,不禁喜于色,忙道:“那就请父亲立即出发,城北监狱的狱长只给了三个时辰的时间。超过他就立即将刘病已处斩!”
未央宫勤政殿内。
霍光端坐在案几后,仔细阅读各部门各地方呈上的奏章。时不时提起笔批阅。
他批阅奏章已达十多年了。自武帝去世后,他作为辅政大臣,处理朝政大事。之前昭帝在位时,需要名面上向他汇报一下。以昭帝的名义批阅。
现在没了皇帝,他提起笔,先写上自己的意见。然后,犹豫着该以自己的名义呢,还是以谁的名义落款。
犹豫片刻后,他在意见后写上了“大将军光”四个隶书小楷。
写完后,他搁下笔,双手拿起这份奏章。满意地看着这四个字,觉得自己的字从来没写过这么好,这么漂亮。
各地奏章纷至沓来。主要内容是一个,坚决拥护大将军废除刘贺皇帝之举。刘贺德不配位,咎由自取。大将军果断行伊尹之举,功追古圣贤。
不少奏章满篇都是溢美之辞,对霍光歌功颂德,阿谀奉承。连霍光自己读了都有点脸红。
但让霍光心里感到失落的是:案几上和地上已看过的这一大堆的奏章里,居然没有一个“劝进”的!
不管如何赞美他,阿谀他,最高的褒奖也只是将他比做当代伊尹,称颂他是大汉千古功臣、国之柱石。
“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认为老夫可以当皇帝吗?”霍光心想。
他从心底里默默地长叹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拿过那份批了意见的奏章,重新摊开在案几上。
他提起笔,醮上墨,目光和笔尖久久停留在“大将军光”那四字上面。
片刻后,浓墨汁顺羊毫而下,凝聚在笔尖成饱满的雨粒状。
霍光瞥了一眼摆在旁边小几上的一块铜镜。窗户透进来的晨光反射在镜上,镜子里映出他略显苍老的脸庞,两鬓已斑白。
“雨粒”无声落下,“啪”的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宫殿中却依稀可闻。
墨汁落在了那四个字上面,洇开来了……
霍光心底里又是一声长叹,罢了,他将手中笔重重顿在四个字上面,使劲一拧,又是一涂,将他四个字涂抹成一团黑。
然后,他小心翼翼的,就像当年在汉武帝身边,帮他起草诏书一样的小心,在奏章上重新写上了四个隶书的字——上官太后。
张安世急步来到勤政殿门口,看见霍光端坐在大殿内的案几后,正在审批奏章。
跨过门槛时,他蓦地把脚步放缓,步入殿内。趋步到霍光面前,他双手抱拳作揖,长身鞠了一个近乎九十度的躬,口里道:“下官张安世叩见大将军。”
霍光一愣,将手里的毛笔搁在笔架上,起身上前,双手扶起他,关心地道:“昨夜你比我喝得多,怎么就醒了。不是说了你今天可以不用来吗?”
“昨日我一句无心的建议,恐因此得罪了大将军,心里一直不安,故而特来向大将军赔罪!”
“哦,何事如此?说来听听。”霍光又是一愣,双眸精光一闪,转瞬即逝。他抬手示意张安世坐下慢慢说。
张安世落座后,语气不安地道:“昨日我建议赦免刘病已,未有任何私心,请大将军明察!”
“我不知大将军另有深意,草率进言,过于冒失了,请大将军恕罪!”张安世拱手赔罪道。
霍光笑道:“你越说我越糊涂了。我有何深意?刘病已无罪本就该释放。你的建议是对的,何罪之有?”
张安世愕然不解:“大将军,可是刘病已仍未被释放,且即将被处斩。”
“有这事?”霍光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张安世突然起身离座,伏跪于地,朝霍光叩头,慨然道:“下官斗胆,冒死再进一言:请大将军立即释放刘病已。因为此人是立为皇帝的不二人选!”
霍光岿然坐着不动,目光烔烔有神,盯着座下的张安世。
殿内陷入一种沉默而压抑的气氛当中。
伏跪于地的张安世内心生出一股惧意。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且推举刘病已为帝一事关系他张家几代人的富贵和荣辱,值得一搏。
“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认为老夫可以自立为帝吗?”霍光望着伏跪于地的这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心里喃喃叹道。
“起来吧,坐下慢慢说。”沉默片刻后,霍光淡淡地道。
“诺!”张安世对霍光的平静如斯感到诧异。他归座后尴尬地轻咳一声,硬着头皮将张彭祖的一番建言,用自己的话说了一遍。
霍光听后依然面无表情,默不作声。
张安世心里猛然一惊:“莫非他有自立为帝的念头?若真有,那将是一个大劫,此关难过。”
又想:“若他真动了这个念头,我只能装傻充愣了。万一不行,还要装病避难……”
殿外日头由东方渐往中天移动,从东窗斜射进殿的阳光骤然消失,偌大的殿内光线突然暗了下来。
霍光修长挺直的身影端坐在案几后,纹丝不动,他面无表情,依然沉默。
张安世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刘病已此番休矣!即便大将军答应放了他,恐怕也来不及了。等派人去往官狱,三个时辰早就过了!”
他了解长安城北监狱的陈狱长,那是一个固执而冷酷的老头,张彭祖今天能说服他暂停执行,已是奇迹一件,再指望他主动推迟行刑时辰,是绝对不可能的。
霍光沉默片刻后,终于开口道:“安世老弟,你的说法有道理。从咱们这些人的角度考虑,确实没有人比刘病已更适合立为皇帝。”
张安世心中一喜,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忙拱手:“多谢大将军认可!”
随即他又急道:“还请大将军速派人去官狱通知,狱长只答应延迟三个时辰对他处斩,现在已过去两个半时辰,还有半个时辰,时间非常紧,再晚怕就来不及了……”
说着他抬手轻擦了一下额头细汗,心想:即使来不及,只要霍光没有动自立为帝的念头,没有怪罪自己,也算是一个好消息了。
霍光轻挥了一下手,云淡风轻地道:“来得及、来不及,那都是命啊!老弟昨夜醉酒,恐伤了身体,宫里新来了些吴郡进贡的茗茶,老弟且饮几杯,醒醒酒。”
说罢,霍光抓起案几上的一支小锤,敲击了一下旁边的一只小铜钟。小铜钟发出一声清脆的长鸣,传出殿外。侍立在殿外的一个黄门急忙进来听令。
张安世以为霍光会一并令这黄门派人去官狱通知放人,没想到霍光丝毫未提此事,而是不厌其烦地叮嘱他冲泡好一壶茗茶,即令黄门退出去了。
“老弟,这一切都是命啊!”霍光又长叹了一声,“想我本不过是一个县吏的幼子,因兄长的引荐,来到宫中,从孝武皇帝的车驾侍者做起,侍奉他老人家二十多年,从未犯错,后来做到了一品大臣。”
“承蒙他老人家的信任,临终之际,委我以辅政之重任。辅佐昭帝时,我夙夜为公,殚精竭虑,休养生息,发展生产,放开盐禁、酒禁,大汉人口和经济得以恢复,才有了如今四海升平,四方来贡的大好局面。不料昭帝英年早逝,而无子嗣。老夫为大汉社稷考虑,只得禀明太后,拥立昌邑王做了皇帝。”
“岂料那昌邑王刘贺年少轻狂,举止乖张,放荡不羁,不但不感恩咱们这些拥立他的老臣,反而视咱们为眼中钉,竟欲除我等而后快!为了我等及家族的老小性命,老夫不得不冒天下之大不韪,行伊尹废帝之事!即使在后人史书中留下骂名,我也在所不惜了。”
说到这里,霍光伤感起来,眼圈有些发红,声音也有些颤抖。
张安世忙劝慰道:“霍公勿虑,刘贺咎由自取,您顺应民意,废了他的帝位,既救了大汉,也救了咱们大伙,功劳卓著,大臣们和百姓们都心如明镜。现在时间很紧了……”他又欲提醒霍光速派人去官狱释放刘病已。
这时,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先前那侍立在殿外的黄门,领着两个宫女,宫女手里端着盘子,盘上搁着茶壶和茶杯,正立在殿外。听到两人正在谈话,他们不敢进殿。
霍光抬手示意他们进殿。黄门领着两名宫女进入殿内。宫女小心翼翼地走到两人面前,取下茶壶和茶杯搁在案几上,揭开茶壶盖,往茶杯里倒满了茶。新冲泡的热茶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霍光又挥了挥手,黄门和宫女识趣地蹑手蹑脚地退出去了。
“老弟,吴郡进贡的新茶,正好醒酒。”霍光示意张安世举杯饮茶。
张安世只好端起茶水,轻啜一口,立马唇齿留香,忙道了声:“好茶。时间……”
“回头我叫内务府送一些到你府上去。”霍光打断了他的话头。
张安世内心狐疑起来:“莫非霍大将军口是心非,另有想法?”
想到这里,张安世又有些慌邃起来。在霍光手底下这么多年,张安世对他的脾性非常了解。霍光不管遇到多大的事,始终平静如水,但在表面的平静下,时常涌动着杀机。
罢了,还是不提这事了,事情都已经挑明到这个份上了,如果大将军还不派人去释放刘病已,那就是命了。
张安世暗自叹了口气,将茶杯端到嘴边,品了一口。
茶香四溢,茶水微温,正合口。他连饮数口,温茶水顺喉头直入腹中,令他舒爽之极,昨晚的残醉又醒了几分。
宫殿外隐约传来钟鼓声,那是长安城内的钟鼓楼敲响了午时的钟声。张安世心内默然:终究还是没能救下刘病已……
刘病已在刑场中央孤零零地站了许久。围墙外的一棵奇高的松树尖顶上,突然扑扑的飞出一只黑乎乎的鸟儿,直朝半空飞去,转眼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不见了。
天已大亮,一轮红日从东天边涌出,将晨光洒满大地。
完成了押解任务的士兵们大部分离开了,百夫长和两个刽子手坐在桌边饮酒。
昨夜还在大呼小叫喝酒喧嚣的这伙昌邑人,现在已全部变成了头身分离的尸首。
狱卒们将断首的尸体丢上独轮车全部运走了。
木架子下的血迹发黑,四周充满血腥味,无数只苍蝇飞过来,聚集在上面吸食着。
剩下两个年轻的士兵忠实地执行着押解刘病已的任务,一动不动的站立在他身旁。
刘病已的双腿已麻木,双臂被粗麻绳紧紧捆绑着,双臂也已经麻木了。他使劲试图挣松些,两个年轻士兵警惕地望着他,其中一人出言警告他别乱动,声音很稚嫩。
或许自己可以强行挣脱麻绳,将两名士兵击倒?然后抢了他们的兵器,杀死百夫长和两个刽子手?然后逃之夭夭?
望着身材魁梧的百夫长和两名牛高马大的巨石强森一般身材的刽子手,刘病已苦笑了一下,觉得毫无把握。
按理说,再无把握,也要拼死一搏。但是,古代可是有连坐制度的。自己这一搏,许平君可就要遭殃了。
自己遭祸,是许广汉惹得事,他自己肯定也好不了。但是不知道许平君和她母亲会如何?
从自己出门时她们尚未被控制来看,大概没有生命之虞。但是就怕被当作罪人家眷,流放或者充当官奴什么的。
想到这,刘病已心里就十分难受。没来由地穿越过来,才过了这几天好日子,就来了这出。
但是自己如果杀死士兵试图越狱,那许平君和她母亲肯定是必死无疑了。
这就是古代,有时不但要连坐亲属,甚至还要连坐邻居。
以此来织密严酷的法网,令人无法反抗,也不敢反抗。
瘦矍的狱长出去后这么久还没回来,是不是张彭祖他们来营救自己来了?
刘病已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了。
陈狱长一摇一摆地走过来了,破旧的官服上还䄌着几个补丁,十分打眼。
他踱步来到桌边。百夫长依然坐着饮酒。两个刽子手站了起来,诞着通红的脸,指着站在场中的刘病已,作了一个砍头的手势,嘴里问:“大人,还剩下这最后一个了,现在砍了?咱哥俩收工了?”
另一个刽子手也喝得有点醉醺醺的,结结巴巴地道:“这次活有……点多,刀都砍缺了几把,额们有点……累……累了,收拾了这个,回去……得好好睡……一觉。”
陈狱长拈着他那几根枯黄的鼠尾须,上面还粘着几粒饭粒,张口露出一口东歪西斜的黄牙,慢条斯理地道:“莫急,刚才来了军令,这个人还需待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如果没有大将军手令,就砍了他!”
日头渐渐移到天中,白光灼眼,仲夏的上午天气,十分炎热。刘病已被日头晒得浑身大汗,衣裳俱湿透了。粘在皮肤上极为不适。
旁边两个年轻士兵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百夫长允许他们脱去了甲衣,但也被晒得浑身大汗。
他俩找来两把蒲扇,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劲扇着扇子,大口喝着狱卒们给他们端来的凉水解渴。
监斩官的桌子搬到了围墙根儿阴凉处,两个刽子手坐在桌边熟睡如猪,发出如雷般的鼾声。两把斧头刀扔在脚边地上。
百夫长半躺在一旁的藤椅上,闭着眼睡着觉。他的腰刀悬在藤椅上,一晃一晃的。
陈狱长回监狱室内去了。半天没见出来过了。
几个狱卒挑来了水,冲洗着地上的血迹,那些苍蝇们被吓得嗡嗡乱飞,却仍不愿意散去,时不时扑向满是血迹的地上。
“现在动手,就是好时机。”刘病已等挑水的狱卒走后,心里想。
他悄悄地活动了一下被反绑在背后的手腕,又悄悄地活动了一下脚踝。
两个年轻士兵仍然坐在地上,没注意他的小动作。
逃,还是不逃,这是一个难题。
前世的刘病已,因小时候生病发高烧,被那时还健在的爷爷背到小诊所,让一个无证行医的人给打了退烧针,结果过敏,长大后,耳朵有点背,上学时因为听不清人家讲话,经常被人嘲笑。
穿越过来成了这世的刘病已,他不但身体矫健,耳朵也极其灵敏。他听得清清楚楚,三个时辰之内,没有大将军的手令,就要将他处斩。
眼看这日影由东向中渐移,至少过去了两个时辰,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突然,监狱大门被几个狱卒向两边拉开,陈狱长走在前头,引着一匹马车,还有几个骑马的军士,缓缓进来了。
这辆车乘由两匹马拉着,一个御者拉着缰绳,口里发出“吁——”的一声,指挥着两匹马步伐一致的行进到刑场中间,停下了。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从马背上跳下,走向马车,将一个人搀扶下车乘。
这人俄冠博带,须发皆白,脸上满是皱纹,颤颤巍巍地被扶下车乘。
陈狱长双手作揖朝他深鞠了一躬:“下官拜见刘大人!”
“好,好。刘病已……在哪?”刘大人被人搀扶着,一边蹒跚走着,一边左顾右盼地问。他口里没几颗牙了,说话漏着风,含糊不清。
“他就是……对了,快快松绑。”陈狱长令两名军士将刘病已的手解开,又招呼百夫长和两名刽子手撤下去。
“你命大,没事了,这是宗室的宗正刘德刘大人,奉太后旨意,召你进宫。”陈狱长对刘病已笑道。
就像一阵金光从面前闪过,刘病已紧张的心登时松驰下来,心里说不出的舒畅。看来史书并不是乱写的,自己——刘病已,就是后来的汉宣帝!
没有第二个刘病已,也没有谁篡改历史。
这么说,自己来之后到目前为止,还没做错什么,并没有改变历史的走向。
唯一不对的是,实际生活并不像史书上寥寥几句话写的那么简单和轻松,单许广汉找安乐叙旧这件事,就险些让自己成为刀下鬼。
天晓得后面还会发生什么?!这才仅仅是开始。
“刘病已……听旨……”刘德伸出老松树皮一般的皱巴巴的手,接过身边侍从双手奉上的一卷黄色绸布圣旨,抖着手向两边摊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费劲地喊了一声。
刘病已的手脚都麻木了,正转动手腕和脚踝活动着,听到这话,知道是要跪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