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商的私生子与梨园花旦相约殉情,这凄美的爱情故事,已经在建康城里传为美谈,可谓家喻富晓。
随着朱玉莲的香消玉殒,而李家七公子活了下来,故事就出现了两极反转。李守仁不再是忠贞的男子,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负心汉,他应该再去死啊。更有阴谋论者认为,这是李守仁阴毒狡诈,这就是设的一个局,既能对得起深情男人的人设,又彻底甩开朱玉莲,还能迎娶名门闺秀,可谓一箭三雕。
由此,李家的私生子又得了一个外号:建康第一负心汉。
车马很慢,书信很远,天空很蓝,空气清新,家里有钱。随着时间的渐渐流逝,李守仁已经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建康城里,经常看到一个俏丽的丫鬟就像影子一样,跟在李守仁屁股后面,寸步不离。
栖霞山上,一座新鲜的孤坟前,纸钱燃尽后的余灰随风飞舞,这一对主仆忙碌着将挖来的青草盖在新鲜的坟头。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做的第一件事——祭拜死去的朱玉莲。
“秋娘,给我刻刀。”
秋娘抹了一把汗水,从竹篮里拿出一把刻刀,递给李守仁。
李守仁将刻刀在拇指上轻轻的划着,试试着刻刀的刀口是否锋利,他蹲在墓碑前,看着墓碑发呆。
墓碑上简单的写着几个字“朱玉莲之墓”。右边是一排出生死亡的时辰,算下来,朱玉莲整整十八岁,一天都不多。
李守仁手握刻刀,用力的在墓碑上刻划。
随着石屑纷纷落下,在朱玉莲这三个字的右边,赫然出现“李守仁”三字。事毕之后,李守仁又用刻刀割下一截衣袖,在坟边用锄头挖了一个坑埋掉,一番操作下来,头上已经冒汗。
李守仁拍干净手上的泥土石灰,将刻刀扔在地上,对着墓碑说道:“朱姑娘,李兄,你们俩放心的去吧,这个肮脏的世界已经不值得你们留恋,但愿下辈子你们能成双成对,再结连理。”
秋娘站在李守仁身旁,虽然不懂他说话的意思,然而看着墓碑上新添的名字,捂着嘴,清澈的眼泪从脸上滑落。
李守仁用手指刮了刮秋娘因太阳照射而变得红彤彤的脸,帮她擦去泪水,温柔的安慰她:“秋娘,你哭什么,泪水是女人脑子里淌出来的水。你要记住,除了养育你的父母,没人值得你哭泣。”
秋娘被李守仁的话逗得破涕为笑:“朱姑娘是个好姑娘,可惜……”
作为丫鬟的秋娘,一直跟在李守仁身边,对两人的恋情是最清楚的,现在想来,真是造化弄人,美丽善良的朱玉莲与李守仁却天人永隔。
“黄泉路上无老少,死,可能是一种解脱,活着才是煎熬。”
“少爷,你说干坏事的人都会下地狱吗。”
“地狱?”李守仁望着天边的白云,轻笑一声:“咱们所处的,可能才是地狱。没听说过好人命不长,坏人活千年吗。那是好人得到解脱了。”
两人一起下山,秋娘跟在后面,看着自家少爷走路的背影,与之前是大相径庭。如果说以前由于在梨园的缘故,走路总是带着刻意的话,那现在的他,走路姿势如龙行虎步,洒脱自然。
“少爷,他们都说你是天下第一负心汉呢。你以前的朋友都不爱和你玩了。”
秋娘嚼着舌根,少爷就是她的命,两人之间也没有秘密,除了相约殉情的事情少爷瞒着她。
出事前的晚上,少爷对她说了很多很多秋娘不太懂的话,还给了她所有的钱,虽然她察觉少爷和平常不一样,但是没有想到会殉情。
“老虎总是独来独往的,蝼蚁野狗才成群结队。”
“可是,以后有什么事情,找个商量帮忙的人都没有呢。”
“高人之行者,固见非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于民。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李守仁爽朗的大笑道。
秋娘跟在后面,看着自家少爷手里背着的一本《史记》,似懂非懂的皱着秀眉,笑了笑,然后快步跟上去。
“少爷。咱们明天做什么啊。”
“钓鱼。”
……
李家三代从商,根基深厚,人脉广泛,自然家规也严厉。
李老太爷已经七十七岁,有三个儿子,除了嫡长子李桂方外,还有两个妾室生的儿子,李桂圆和李桂真。
李桂方又有四子三女,嫡长子李守礼,老三李守义,妾室出的老五李守廉,另外一个就是李守仁,三女中除了四女早夭外,二女已经嫁人,六女也是待字闺中。
李家几十号人就住在这宅院里。每个小家除开每月的用度,每人按照身份可以分得不同的月钱,生意所得的利润,每年年终也会拿出一部分置办家产,分红。
李老太爷于十八年前就退居幕后,将生意交给了李桂方打理,李桂方就是这个大家庭的当家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李家宅院里的一间雅致的厢房内,李守廉正陪着一位中年男子坐在八仙桌上小酌。
男子大约三十多岁,相貌英挺,鬓发如裁,边幅整洁,气质沉稳静娴,无半点商贾的庸俗。这人便是李桂方的嫡长子李守礼。
李守廉平时游手好闲,不太关心家中的生意,在外面听闻最近李家遇到了诸多的麻烦事后,他这才找到大哥打听消息。
“大哥,听说那私生子今天去祭拜他那姘头了。”老五李守廉放下筷子,站起身,双手给身旁的李守礼斟酒。
李守礼当听到私生子这个名字的时候,紧紧握住的拳头微微的颤动,额头的那个“刂”字迅速变成拧成了“川”。
他尽力的抑制住自己的情绪,长长呼出一口气,将小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平复好心情后,这才一脸严肃的道:“老五,这里只有咱们两兄弟,你说这话无所谓,但是在外面,别一口一个私生子叫着,免得让外人产生误会,认为咱李家不和。老七毕竟也姓李。”
“好啦。”李守廉显得有些不耐烦,也给自己斟满酒,凑近李守礼耳边,低声道:“老大,你说老七是不是真的什么都忘记了?”
李守礼听了李守廉的话,略一思索,缓缓点头:“他这次在黄泉路上转了一圈,算是捡回来一条命,失忆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怀疑他是装的,毕竟惹下这么大的祸事,看他怎么收场。”李守廉指了指脑门,脸上不经意的浮现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李守廉的表情被李守礼尽收眼底,他目光冷冷的看了一眼这个弟弟,口气有些冰冷的道:“这也未必不是好事,忘掉过去,重新做人。”
“可是,我发现他整个人都变了。他刚苏醒的时候我去看他。当时我说了他几句,他一个眼神,吓得我如堕冰窟,真的把我吓坏了。”
李守廉摸着胸口,到现在回忆起来,还心有余悸。
“哦?还有这回事?”李守礼沉重的脸上,眉头稍微舒张,来了些许的兴趣。当时听说李守仁醒来后,他带着羹汤也去见过。
李守廉一脸不忿,“这我还能骗你不成,那眼神,并不凶狠,但是比爹的还让人害怕十倍百倍!,”
“什么样的眼神。”李守礼夹了一颗花生米送入嘴里,细嚼慢咽。
李守廉皱眉仔细回忆,一时间又不知道怎么形容:“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是……就是好像那种睨睥天下,掌握天地间的生杀大权,一言定生死的那种。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让人害怕的眼神。”
看着李守廉说话打着哆嗦,李守礼给他倒满酒:“老五,有那么夸张吗,你是不是眼花了,或者这几天没有休息好,出现了幻觉啊。”
“大哥,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相信我!”
李守礼尽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想将家里的噩耗传染给其他兄弟,他挤出笑容,点头道:“也许是变了吧。你呀,没事别再去找他麻烦,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自小没了母亲,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咱们李家生活,也是一个可怜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李守廉已经喝得红光满面,说话也就愈加没有顾忌。
“大哥,你说老七惹出这么大的祸事,爹该以后该怎么办呀。”
周延亭为提举常平茶盐公事,主管建康府的茶盐,他有一待字闺中的女儿,出落得美貌异常,是建康城有名的大美人,说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李家是盐商,两家如果结上姻亲,会对李家的生意带来巨大的帮助。于是乎,李桂方便找媒婆替李守仁说这门婚事。按照常理,周家是瞧不上李家的,然而不知李桂方私下承诺了什么,那周延亭居然答应了这门婚事,这让人大跌眼镜。
成婚那天,周家鞭炮点了不知道多少,前来赴宴的达官贵人更是数不胜数。周家人等着李家的人前来接亲,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于是周家派人去打探消息,等来的却是一个噩耗,李守仁与那相好昨晚一起跳河自杀了。
当着这么多人丢了脸面,周延亭当时脸就青了。周延亭的女儿本来就对这个伶人不满意,奈不过父母之命,最后只得含泪答应。当知道李守仁自杀的消息,她趁机数落了周延亭,周延亭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她一气之下,逃出周家,现在也没有找到人影。
周家人丢了脸面,对李家人来说,可谓灭顶之灾。
李守礼坚毅肃穆的脸上复又浮现出浓浓的愁容,“老五,你以后也要多参与家中的生意,别整天游手好闲。”
李守廉欠身道:“你是将来的一家之主,我一切听大哥吩咐就是。”
李守礼面沉如水,没有否认李守廉的话。在李家诸多兄弟中,他最成熟稳重,还有嫡长子的身份,无论在家里内部还在外界,都知道他会继承家业,即使百姓家庭没有像皇家一样,有立长的规定。
李守礼身子后仰,背脊靠在椅子上,仰头长叹一声:“士农工商,咱们商人地位低下,虽然有些钱财,但都是跪在当官的面前讨一口饭吃,仰人鼻息而已。本来咱们家与周提举结亲,主要就是出于生意上的考虑,哪知道老七这么不懂事,将一切都搞砸了,结果适得其反。以后的路,难啊。”
“对了,我刚才去找爹,都没看见爹的影子,爹干什么去了。”
“还不是为老七的事情善后!“李守礼说到这里,平和的声音充斥着极大的愤怒,就连声音都有些颤抖,”爹几次到周家致歉,都吃了闭门羹。周家这条路是彻底堵死了,现在唯一破局的办法,就是找到更大的官做后台,然而那些朝廷命官一个个高高在上,又怎么可能轻易的折腰。爹还有两年就六十大寿了,还为了咱们家的前途卑躬屈膝、四处奔波,做儿子的真是心疼。”
“大哥,爹会怎么处罚老七。”
“怎么处罚?大概是逐出家门吧。”李守礼一张愤怒得连忽然变得淡漠,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大宋没有私自判死一说,一个家族对子弟最大的惩处,也就是从家谱中除名,不再承认家族中的一员。
“那怎么现在还不处罚他。”李守廉有些不解。
李守礼放下酒杯,缓缓站起来,转动着手里的酒杯,望着门外无忧无虑,打闹玩耍的孩童,淡淡的道:“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宁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