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九]
“原来如此。这整个紫月都是主计算机的中枢，树根的部分是和其他算盘联系的通信装置，而图书馆的部分是纪录档案。不过，应该还有个可以与外部设备对接的地方……”Mr.PH₃在大约两个小时前进了图书馆，一手握着斩空之剑，一手拿着一个平板电脑模样的设备，边走边四处查看，“我在哪个世界都找了，什么办法都试过，甚至差点在演唱会上绑架女装沐星焰……如果真被那什么青月紫月的神话故事洗脑，真是这辈子都想不到‘女神’是台大电脑啊。”
“所以你就把树根部分破坏了？”“镜像”坐在一个书架旁的爬梯上问他。
这出乎意料的问题与出乎意料的提问者都让Mr.PH₃吃了一惊，他防备地往后退了几步，并且立即拔出了斩空之剑：
“你追过来了？”
对方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脸，现在都穿着太空防卫军的作战服，看起来就像在照镜子。
Mr.PH₃在沉默片刻之后，自己得出了答案：
“不，你不是他，我曾经偷偷去医院看过他几次，他睡了很久，现在很瘦。”
“我有一个问题。你既然想完全顶替他的人生，为什么不干脆杀死他呢？如果你杀了他，其他协调员就无法从他的记忆中发现真相，没人会阻止你抢斩空之剑，你可能早就成功了。”
“想给我父母留一个念想。”Mr.PH₃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他们现在应该以为躺在医院里的他就是我吧？”
“你不怨恨父母把你生成了这么平凡的一个人吗？”
“说实话，在知道奇遇办之前，是有点恨的。”Mr.PH₃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走向镜像，“知道了奇遇办之后，就只怪主计算机没给我奇遇，也没让我当协调员了。”
“没有奇遇？”镜像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我的程序设定是每个少年都会遇到一次奇遇，但最没有想象力、完全不相信奇遇的那一类人，会被请去当奇遇协调员。所以你要么是协调员，要么有奇遇……对了，你拿的是偷来的齿轮，他管的也不是你生活的那个辖区，所以你不可能看到你自己的档案……稍等一下。”
他挥了挥手，离他最近的一块显示屏飞了过来，停在Mr.PH₃面前。
熟悉的档案画面出现了：
“起始时间：┎┄┄年┓月┍┏日。持续时间：0.5天。强度：1级。内容：穿越到太空战舰内。”
再然后，他就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还是个庸碌无为的平凡学生，有天晚上意外通过时空裂缝，穿越到了朝思暮想的太空防卫军战舰内。
发现自己穿越之后，他一度慌乱，然后惊喜，还偷了一身作战服，混进餐厅里和其他士兵一起吃饭、训练……
然而军队上级出现了，要带他们去执行任务，他怕露馅，借机溜回时空裂缝处，回到了自己的家。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以为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再后来，时光飞逝，营营碌碌，这个梦也像其他无数梦境一样，沉入了他记忆的深渊。
然而此时此刻，当那个暌违十年的“梦”突然以影像的形式出现在他面前，当时所有真切的体验又都涌上了心头——
亲手摸到精致细密的战斗装备时的惊叹，第一次看到战舰主炮发射时内心的激动，被其他人问“生面孔，你是哪里来的？”时的紧张不安……
那一切怎么会是梦，他为什么会以为那是梦？
Mr.PH₃怔怔的，不明所以的眼泪顺着他不再青涩的脸淌了下来，不知不觉中他甚至松开了手，斩空之剑也掉在了地上。
他愣了一下，连忙拾起剑，抹了抹眼睛，抬头看着面前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年轻人，突然愤怒：
“是当时分管我的协调员对我做了手脚，我才以为那是梦！”
对方摇摇头，笑得有些悲悯：
“你做了这么久奇遇协调员，这条简简单单的档案里那几行字的意思，你应该都是很明白的。”
这句话使Mr.PH₃沉默了。
站在当事人和协调员的双重立场上看这个奇遇，不得不说，看到的真相其实是非常一目了然的。
一目了然的平庸。
奇遇的持续时间最长可能是30天左右，是因为他自己浅尝即止，所以才只有半天。
奇遇强度分为“1级：只当做了一场梦”“2级：还能回到现实生活”“3级：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三个等级，奇遇发生前，主计算机的预判只会写“1~2级”或“2~3级”这样的范围，有些时候，预判强度只有“1~2级”的奇遇也可能变成3级……
是因为他自己转头就逃，选择了原本的平庸生活，所以一切才只是一场梦。
然而现在回头看，他其实也明白，选择平庸没有错，以他当时的身体素质，再加上没有齿轮这种外挂道具辅助，真的参加战斗的话，也许第二天就会战死。
反过来说，也是因为他当时选择了平凡的日常，才产生了后来顶替镜像的机会。
错的只是遗忘和后悔……吧……
可就算理性上他明白，感性上……他还是不甘心。
“这样一个梦有什么意义？”Mr.PH₃举起斩空之剑指向镜像，“你让我回想起这一切，就是为了讽刺我吗！”
一片寂静的图书馆里，一模一样的两个青年，一个怒气勃发，另一个脸上却带着悲哀的微笑：
“我记得，你最近在地球上经手过的案子里，有个少年是与他的明星父亲一起穿越到了那米亚星系，对吧？他父亲当年的奇遇，不也是强度只有1级，却使得当事人醒来后发奋努力，成为了著名歌手？如果做梦没有意义，人们又为什么要把愿望称为‘梦想’呢？”
“哈，你知道得真多。”Mr.PH₃忽然笑了：
“你果然不是他吧，你是这儿的管理员吗？”
对方摇了摇头，正想说点什么，Mr.PH₃却突然挥动了斩空之剑！一剑挥过，面前的男人、显示屏和两旁的书架都断成了几截，Mr.PH₃皱起眉：
“手感好奇怪。你是幻象吧？主计算机的幻象。”
“我……其实……”主计算机的声音在空气中渐渐飘散。然而Mr.PH₃不耐烦地挥挥手：
“不用再说了，要是不为了给设备足够的时间找到‘你’，谁要和你聊这么久？”
说着，他看了一眼手中那个貌似“平板电脑”的东西，里面出现了一张图书馆内外布局的扫描图：
“树根里的古董，门口的蘑菇，书架和书，墙上的显示屏……全是烟雾弹！”
他顺着扶梯爬到书架顶端，“平板电脑”中随即发出了清晰肯定的提示音。
吊灯才是主计算机中枢接口真正的位置。
“我来了。”Mr.PH₃把手按在自己的后脑勺下，那里现在有个不太显眼的小洞，他从小洞中抽出一根信息丝缆，丝缆随即探向吊灯。
[一○]
猫变成斩空之剑的时候，大量关于Mr.PH₃的画面涌进了言正礼脑中——
从他走进图书馆，到他见到镜像也就是主计算机，再到他通过显示屏看到了自己的奇遇，怔怔地把斩空之剑落到了地上。
然而在斩空之剑落地的那一瞬间，言正礼看到了慢动作回放般的画面——
斩空之剑被替换了。
在这段画面中，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掉到地上的那把斩空之剑迅速飞到了主计算机手中，而Mr.PH₃以非常缓慢的速度捡起的，是凭空出现的另外一把。
也就是说，主计算机玩了什么小花巧，偷走了斩空之剑，把它送到了我手上，上面还承载着Mr.PH₃的记忆……
它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呢？
言正礼想着，又回忆起丹璃说过的“我觉得主计算机什么都知道，只是需要执行者”……对了，丹璃呢？！
言正礼转过身，背后是一整个看不到尽头的图书馆迷宫。
根据刚才看到的Mr.PH₃的记忆，他现在大致能判断Mr.PH₃大概在哪个方向，但另一个方向传来了丹璃的声音。
怎么回事？
言正礼连忙奔向丹璃那边，可真的看见她时，他反而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那个一贯古灵精怪、活泼任性的女孩正颓然坐在地上，低着头，长发散乱，手中似乎捧着什么，可在言正礼看来只有空气。
自己看到了荆樊，Mr.PH₃看到了镜像，可她此刻看到的……是什么呢？
“丹璃……你还好吧？”言正礼略走近了一些，犹豫地问。
少女满脸是泪，抬起头，也抬起了空无一物的双手，把言正礼看不见的某件东西捧到他面前：
“你快帮我看看，这应该是弟弟的手，还是妹妹的手？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们……找到了一半……”
什么……手？找到了一半？
言正礼回想起之前谢普罗说过的话，心头忽然掠过了一些骇人的想象，蹲下身，扶住丹璃的肩膀：
“醒醒，你看到的都是幻……”
然而就在他碰到丹璃的那一瞬间，他也看到了丹璃所看到的一切。
黄昏时分，她正独自坐在光线晦暗的荒凉山谷中，满身是血，双手捧着一只小孩子的手臂。
不止如此，她身边的地上也全是破碎的尸块，一眼扫过去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名死者。
空气中除了焚烧的焦煳味就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不远处地势略高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冒烟。
尽管心中有所预想，言正礼还是被眼前这惨不忍睹的景象吓得差点叫出了声。
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试图分析：
他与Mr.PH₃看到的都是单独一个人，孤立地出现在图书馆这个现有环境中，平淡地与他们聊天。
而丹璃看到的却是一整个幻境，没有活人，只有恐怖与痛苦……
这不会是主计算机做的，那是不是Mr.PH₃动了手脚？
她现在看到的又到底是自己过去的真实经历，还是在以真实经历为基础所衍生的噩梦？
不管是哪一种……
言正礼担忧地望向丹璃，试探地问：
“你在这儿多久了？”
然而丹璃完全答非所问：
“是我……是我相信了他说的……只要不反抗……他们就不会有事…………结果……结果…………”她的话说得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现在……至少……我想给他们拼个……全尸……”
“他”是指诺瓦德神官还是指Mr.PH₃？言正礼不解，又问：
“那‘他’人在哪里？”
“我……杀死了野狼……把附近能找到的都杀了……挨个挖开它们的胃……可为什么还是只有一半呢？”丹璃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抬起满是血污的手抹了抹眼睛，“爷爷只找到一只脚……还有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姑姑……就六个人，为什么，为什么凑不齐呢？你看，那些肠子，到底是他们的，还是狼的？”
言正礼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丹璃，不，丹里尔雅娜。
她经常故作天真，也有时冷漠沉着。
她曾是虔信而强大的圣女，如今却直言早已背弃了信仰。
她对毫无血缘的妹妹的关爱溢于言表，对杀死她的亲人收养她的养父讳莫如深。
她不在乎自己注定要发作的绝症，却会在预想到同类少女的未来时眼圈微红。
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地恸哭着，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仿佛脆弱得不堪一击，整个人都处于崩溃边缘，困惑地、甚至有些嫌恶地望着自己的双手：
“我……我不是会魔法吗？不是圣女吗？为什么……谁都救不了呢……”
言正礼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把抱住了她，轻声说：
“冷静点，那都是幻觉，我才是真的。你仔细想想，当年你家出事的情形，和我，是不能并存的，对不对？”
“啊，言殿……”丹璃仿佛刚刚注意到他是谁，抬起哭红的双眼看着他，露出一个悲伤的微笑，“可你要怎么证明……你不是幻觉？”
言正礼竟然真的努力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回答：
“我证明不了。只有你自己才能证明什么是真实、什么是真相。如果我放开你，也许我看到的这满地残尸就都会消失。可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走出去。”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抱着她、陪着她，能让她好受一点儿。
结果丹璃推开了他。
果然，就在与丹璃断开身体接触的那一瞬间，地狱般的幻境消失了，周围又变成了图书馆，丹璃身上的血也不见了，可丹璃并没有变回平时活蹦乱跳或者冷峻严肃的样子，依然悲伤地坐在地上，对他露出自嘲的笑容：
“再给我一点时间吧。哪怕是幻境也好……至少这次……我想安葬他们。”
所以说，现在你所身处的世界，依然是那个遍地尸块的地狱吗？
言正礼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可看她至少不再恸哭颤抖了，他又觉得稍微放心了一点。
不管怎么说，人总得自己收拾心情，自己走出来，对不对？
所以最后他说出口的是：“那你可得快一点！我这就去阻止Mr.PH₃，治根治本，你的幻境就会完全消失了！”
丹璃露出了担心的表情：
“你一个人？你手里拿的是斩空之剑吗？”
“嗯，主计算机给我的。”
“还是尽量避免独自战斗吧！再等我一会儿！”她连忙说。
“我怕再拖一拖就来不及了。而且你现在这个状态……”言正礼欲言又止，“就让我先去打探一下情况吧，你尽快赶过来就行。”
“那……我先给你施几个增幅魔法。”丹璃抬起手。
言正礼想起她其实仍然身处幻境之中，觉得此刻她泪眼未干却坚持为他施法的样子，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把同伴推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