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八]
“虽然之后得消除你的记忆，不过还是姑且欢迎你来到奇遇办。”言正礼扶了扶眼镜，装腔作势地说。
笛衡刚刚通过齿轮孔掉到这个空间，一屁股坐在地上，有点懵，四处打量。
她现在待的地方，是一个只有十几个平方大的幽暗房间，房间的四角涌出暗绿色的微光。一面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显示屏，它们都有着齿轮状的边缘；另外三面墙由三把巨大的算盘构成，算珠也是齿轮型的，它们缓缓转动，上下叩合，在不断的计算中赋予无数少年男女命运的转折，让他们去往异世界、古代或者遥远的外星球，见识截然不同的人生。
看到那些显示屏，笛衡连忙起身凑近，问那个怪物有没有伤及无辜。言正礼说她一消失它也消失了，可见目标很明确。
“那就好。”笛衡舒了一口气。四下里看看，这个房间除了她、他、以及四面墙上那些东西，什么都没有。她又看了一眼言正礼，终于忍不住问：
“你真的是那种类似于奇怪商店的诡异老板、特别有逼格的时空旅行者、到处做交易的地狱使徒一样的神秘人？”
不，刚才你救的那个中二病兔牙妹才是真的神秘人。言正礼想着，反问：
“你主动要求我消除葛澄澄的记忆，是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该从哪里说起呢……”笛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昨天傍晚打电话时，她没敢说出真相，是因为不希望葛澄澄害怕她，但又怕被葛澄澄误会，回家之后犹豫再三，还是给她发了QQ留言：
“最近有点麻烦，暂时不能跟你说，但解决之后一定马上来看你，请相信我”。
结果葛澄澄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没回话，笛衡觉得不太对劲，终于忍不住打了电话，问她看到昨天的留言没有，很诚恳地解释虽然现在不能说，但问题解决之后一定会来看她。
没想到葛澄澄支支吾吾半天，最后留下一句带哭腔的“你还是不要来了……我害怕……”就挂了电话。
害怕？笛衡心里一凉。她肯定是看到那个“神奇女侠飞踢教练”的网络视频了！那群热血笨蛋都能认出“神奇女侠”是笛衡，葛澄澄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无可奈何之下，笛衡只好求助于言正礼，顺便她还想起一件事：
“对了，我想明白你说的怪人怪事是指什么了——你们班那个丹璃，每次见了她我就会被怪物袭击。”
每次？看来丹璃也不是把事情全推给我，自己还偷偷干了不少活啊……言正礼继而想到丹璃的主要目的可能以干活为借口花痴笛衡，不过不管怎么说，笛衡把奇遇协调员误会为怪人怪事肯定是猜错了——
“很遗憾，不是她。”言正礼抬起手指向屏幕，操场的影像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女孩的房间。
葛澄澄的房间。
“你的意思是……”笛衡瞪大了眼睛。
“灯下黑。她很安静，存在感又低，以至于我们都没注意到，她也可能是‘怪人怪事’——你今天早上说她被一个偷拍视频吓到了，我觉得不太对劲，所以去查了一下——你最好的朋友，一个满脑子怪力乱神的漫画少女，看到你变身成‘神奇女侠’的视频，反应怎么可能是害怕？”
“也对……唉，你都发现了的事情，我居然没发现。”笛衡摇摇头，露出自嘲的笑容，“不是她害怕我，是我害怕她会害怕我，所以理解错了。”
“所以，她害怕的应该是别的事情。”言正礼指向另外一个屏幕，屏幕中浮现出了葛澄澄的资料：
“奇遇正在运行。起始时间：本月15日。持续时间：七天。强度预判：1~2级。内容：梦境成真。”
[零九]
“15号？那天是她的生日，我记得我还送了她一条项链……之后不久，我就开始‘变身’了。”笛衡问，“‘梦境成真’指的是……”
“对，你会变身以及遭到袭击，都是她的梦。”
“可是……为什么……”
“让她自己告诉你吧。”言正礼指向显示屏，葛澄澄房间中的静止画面动了起来，“这是一段录像。我让我的齿轮飞进她的房间，藏在你送给她的项链后面，趁着今天上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问了她几个问题。”
言正礼也知道自己这段话充满了槽点，好在笛衡没管，专心看向录像。画面中葛澄澄的情况应该是刚刚通宵赶完稿，一早和笛衡打电话说了“害怕”，之后就倒头补觉了，然后……那条藏着齿轮的项链“叫醒”了她：
“吾乃宿于此链坠之精灵，谨遵往昔誓约，赐予汝七日‘美梦成真’，于汝十六岁生辰当日应验起效。”
葛澄澄苍白瘦弱、一张大众脸，论外貌是个不太显眼的女孩，如果旁人没注意到她额边有一道被刘海挡住的伤疤，并且没长腿的话——对，字面意义的“没长腿”，只有两只鱼鳍般没发育好的小脚直接挂在髋部，学名叫“先天性双侧髋以下缺失”。
这会儿她还没睡醒，一边揉眼睛一边四处张望，看到自己的项链飘在半空中说话，不由得惊讶地张大了嘴。若非没有长腿，她肯定立马扑过去抓项链了。
相比笛衡，很少接触社会又满脑子古怪幻想的葛澄澄要好对付得多，很快就接受了“项链上的吊坠是寄宿着古代精灵的神秘宝石”的设定。待她冷静下来之后，“项链”问她：“你的‘梦境成真’从15号就该开始了，可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了，为什么你的生活还是这么平淡？你在梦里也只是一直画漫画吗？”
“梦境成真？从15号开始？”葛澄澄一愣，似乎想起了什么，显得有些难过，然后她说，“我可以选择……消去那种梦境吗？”
“为什么？你梦见了什么？”
“我……”似乎是因为想说的东西太多却不知从何说起，葛澄澄很是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始叙述，“以前我就经常梦见自己变成魔法少女，动画片里那种……”
早在得到那条项链之前，葛澄澄就经常梦到变成自己的“魔法少女笛小衡”，梦中的她长出了双腿，穿着漂亮的战斗服帮助世人、强大又美丽。剧情像单元剧般一夜夜延展，还成了她漫画的灵感。
可最近一段时间，葛澄澄发现，梦中的她竟然是以看动画般的第三视角注视着“魔法少女”的。梦想被偷走的感觉让她愤怒，于是不久之后，梦中的她从旁观视角变成了……怪物视角。
梦中的她没完没了地追猎着那个“假魔法少女”，但每天醒来之后，涌上心头的却是不安和郁结。她其实也明白，会做这种梦是因为自己并不是真的“魔法少女”，只是想要成为那样的人，然而自卑的自我认识与嫉妒的负面情绪暗暗滋长，最终在梦中化为怪物，凶暴狂野的快意充斥于心，恶狠狠地想要杀死对方，撕碎她，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起初她想与笛衡谈谈，但那天下午笛衡没有来，只把杂志留在了报箱里。稍微一犹豫之后她自己也觉得害怕，怕坦白这样的梦会在笛衡心里留下一个阴暗丑陋的印象。
可她虽然想摆脱这个梦魇，它却依然一再上演，就像是在恶意嘲笑葛澄澄的软弱卑怯，是多么可耻，多么可怜……
“这样的梦……我一点都不想让它成真。”葛澄澄难过地低下头。
录像看到这里，笛衡完全愣住了：“你的意思是，她梦见的是……”
“两边时间一对上，真相一目了然。”言正礼的口气平淡得像解数学题，其实是在转述丹璃提供的答案：
“因为她的魔法少女本来就是以你为原型的，又对‘自己能成为那样的人’的想法感到自卑，同时还暗暗地嫉妒你，所以原本单纯的美梦发生了扭曲，使得你‘成为’了魔法少女，而这就是我们所要匡正的‘错误奇遇’——一方面，你并非真正的奇遇当事人，力量不够完整，无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变身；另一方面，她隐藏的愿望被投射为怪物，反复攻击你，但道德上的自责使她在醒来时选择性遗忘了这件事，只记得她袭击了一个面目模糊的‘抢走她梦想的人’……可就算不知道是你，她也够自责了，又没法跟谁商量或坦白，只能独自在恶性循环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嫉妒和自卑？怎么可能呢……”笛衡一脸的难以置信，“我一直觉得她如果讨厌我，应该是因为害怕我啊……”
“害怕你？”
“一开始……我就欠她的。”笛衡叹了一口气。
笛衡第一次见到葛澄澄那天，她开着“战车”威风凛凛地赶走了男孩们，然后转身驶向笛衡：“我早就听说过你了，你好厉害啊！当我的主角好不好？”
“……主角？”笛衡很迷惑，她觉得葛澄澄本人就那么勇敢，为什么还需要别人去当她的主角呢？
然而还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不远处陆续传来一波又一波奇怪的声音——跑走的男孩们乱扔垃圾石子，不小心砸碎了一家住户的窗玻璃，窗内传来小猫的惨叫和可疑的味道，让他们觉得不太对劲。几个胆大的男孩反而与笛衡、葛澄澄联合起来了，之后有人踩点，有人望风，有人报警，带领警察成功端掉了一个到处虐杀小猫、做成肉串卖给烧烤摊的非法窝点。
但也就是那个时候，在警察赶来之前，虐猫的大人们挥舞着菜刀、肉钩子驱赶孩子们，笛衡为了保护葛澄澄，从背后扑向一个男人，但对方闪开了，来不及刹住脚的笛衡把葛澄澄连人带轮椅撞翻，她的脸摔在地面的碎石上，被划出了长长的一道口子。
那一刻，笛衡觉得比自己受伤了还难受。而葛澄澄摸到自己满脸的血，放声大哭。
以这件事为契机，笛衡开始费尽心思去学习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如何收放自如，渐渐成为了现在这个自己……然而葛澄澄额边的那道伤疤，却始终梗在她的心头。尽管葛澄澄一直笑着说没关系，用刘海挡一挡就看不见了，但她还是觉得亏欠、难过。
所以，当发现自己拥有了更加强大的力量时，她一点都不高兴。
“真是奇怪，你觉得她害怕你，她觉得她嫉妒你？”言正礼沉思片刻，看了一下手机，“算了，快到下午上课的点了，我得先去学校。总而言之，我调查的结果是，要匡正这个错误有两个思路，要么设法让葛澄澄再也不嫉妒你；要么就等到大后天0点，这一切都会自动结束。”
“我愿意选后者。”笛衡毫不犹豫地说。虽然她有点担心葛澄澄，但又觉得如果能让这一切平淡收场是最好的，这样她就不必让葛澄澄知道自己就是那个抢走了她梦想的人，而且还拥有了更危险的力量。
但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选择尽早告诉朋友这一切。一些往事掠过言正礼心头，可最后他说出口的却还是：
“嗯，反正她只会攻击你，只要保护你到后天凌晨就行了。也不耽误我学习。”
然后笛衡眼珠一转：“你刚才招呼我跳进这个地方，是不是因为那个怪物找不到这里？”
“……对。”回答的同时，言正礼隐约意识到有些不妙。
“那好，我就在这里住下了！”笛衡十分高兴，接下来花了一分钟威胁言正礼，之后就成功地赖在了奇遇办。言正礼真心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但也拿她没办法，只好老实去上课，临走前嘱咐笛衡不要在奇遇办乱摸乱碰。
笛衡往地上倒成一个“大”字，就地睡着。
当晚，笛衡通过“齿轮随意门”回家收拾懒人沙发、被子、手机、零食以及告诉爹妈“我要在葛澄澄家住两天”，又给班主任发短信继续以生理痛的名义请假。之后言正礼缩在角落里点着小灯做习题，她则一边滋溜着老坛酸菜味的泡面一边与葛澄澄用QQ聊天，葛澄澄回得没精打采，连表情图都不用了，而笛衡明知她心里难受，还是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只要把这份虚假的和平维持到22号，一切就会风平浪静。笛衡天真地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