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三]
言正礼一屁股坐在地上，有点懵。
刚刚刹那的黑暗中，幻象如梦般掠过他的脑海。他似乎看见无数暗绿色的齿轮缓缓转动，编织出命运的轨迹。还看见那个少年抱着猫，坐在他家窗台上，朝他露出泛着银辉的微笑。可一眨眼，就全都消失不见了。
地下室里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和霉味消失了，他现在待的地方，是一个只有十几个平方大的房间，没点灯，但四角都涌出暗绿色的幽光。其中三面墙由巨大的算盘构成，算珠都是放平的齿轮，彼此咬合、缓缓转动，剩下的一面墙上则挂满了竖立的齿轮。
这些齿轮的齿孔都非常大，因为每个齿孔都是一个显示屏，播放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影像——言正礼随便一眼扫过就看到了剑士与巨龙打斗、人型机器人在太空中互殴、一大堆看不懂的代码飞速奔跑，以及时玖中的操场。
丹璃坐在他身旁，手里握着一个下水道盖子那么大的齿轮，它还在慢慢缩小。
注意到言正礼的视线，丹璃亮出两颗兔牙，笑得纯真烂漫：“嘛，欢迎你来到超时空全次元青少年奇遇协调处驻自治街办公室，以下简称奇遇办。”
“超什么青少年？奇什么办？”
“奇遇办。”之后丹璃就开始解释，所谓的“奇遇”，指的是绝大部分青少年都会遭遇的一种自然现象，比如穿越啊、交换身体啊、获得超能力啊、成为魔法少女啊……但偶尔也会出现一些错漏，比如淡水人鱼被扔进了渤海，又或者双胞胎之一的奇遇发生在了另一个人身上……而奇遇办，自然就是专门负责协调、匡正错误奇遇的超次元公益组织，她的身份则是执行者——奇遇协调员。
那我为什么从来没有过“奇遇”？该不会我的奇遇就是遇到了你这个中二病吧？
面对言正礼一脸看智障的表情，她摆摆手：“没关系的，反正结案之后得消除你的记忆，相不相信都无所谓啦。”
言正礼真挚地觉得她应该去医院看看脑子。她自己每天幻想自己活在动画片里就算了，还给自己编了一套设定？还在地下室底下挖了个秘密基地？还装了满墙大屏电视看片？
“你在地下室下面又挖了一个地下室，学校知道吗？有施工许可吗？”
“不不不，我们现在可不是在地下。”丹璃向他认真地解释，那个什么办虽然挂着自治街的名号，但是跟“驻户部巷办公室”“驻五道口办公室”“驻皇后大道东办公室”一样，实际上位于其他维度的某个神秘空间。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不在地球上？”言正礼觉得医院大概已经救不了她的脑子了，默默地翻了个白眼，直奔重点，“你这堆设定和班主任搞师生恋有什么关系？”
“我说这些就是希望你能理解，他可能和我正在协调的一桩奇遇有关，我怀疑你看到的那个‘班主任’是被人假冒的。”
果然啊。言正礼忽然离题万里地有点想笑。
丹璃的话让他想起了那个老是抱着猫坐在窗台上的家伙，也是满肚子的奇思妙想，也是眼睛里亮晶晶的仿佛闪着星光，也是看到楼下的快递员换了个发型都要假设一下“你说他会不会是被外星人假冒了？我觉得他脖子上那个文身是在暗示他真正的种族。”
结果呢？满肚子奇谈怪论，结果不也还是个凡人吗？！
“啊喏，言殿，你在听我说话吗？你怎么笑了？”丹璃的声音打断了言正礼的神驰千里，“总之，在结案并给你‘消忆’之前，拜托你支持一下我的工作，千万不要举报班主任！”
丹璃诚恳的样子使得言正礼也情不自禁地严肃起来：
“我是不会相信你的这些鬼话的！还是说你其实是想隐瞒什么……”他推了推眼镜，寒光一闪，“难道你也和班主任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你……你好讨厌啊！！”丹璃气红了脸，随手就是一个齿轮扔过去，比平板电脑还大的齿轮径直砸在言正礼脸上。言正礼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扶了扶眼镜正想观察丹璃是不是又要展开下一轮攻击，她倒是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下来：
“你难道就没有想到，‘破坏公物遭撤职’这件事中的你，也可能是被人假冒的？”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言正礼捂着脸上被砸出的那块红印陷入了思考。
丹璃的说法倒是也很合理，但这种“合理”不一定经得起推敲，不然世界上很多连环杀人案用“闹鬼杀人”四个字就能合理结案了。不过，现在……
言正礼看了一眼手机，抬起头，语气缓和下来：“这样吧，你帮我调查我被人冒充的事情，我就暂时不举报班主任。”
“我怎么又给自己多揽了一桩没业绩的工作呢？”丹璃耸耸肩，看起来不太情愿，但显然是同意了。
“好的，那现在我要回家了。”言正礼又看了一眼手机，听她讲那堆破设定一讲就到了八点，再不回去刷题，今晚哪还有时间背单词？
然而在这个除了墙上那些东西什么都没有的房间里，他举目四望，看了半天都没找到门。
“走这里啦。”丹璃又举起了手中那个齿轮，却不是用来砸言正礼的，而是让它慢慢变大，直到内径足够围住言正礼的全身，然后往他头上一套，“马上就到家了，拜拜~”
齿轮落地的声音刚刚响起，言正礼就发现自己凭空出现在了自家卧室里。
“这是什么戏法？催眠术？”言正礼转身回望，却发现丹璃和齿轮都消失了，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但是，要怎么和父母解释他没走正门就直接进了卧室？
[零四]
第二天下午一放学言正礼就逮着了丹璃，问她调查得怎么样了。丹璃试图推脱说她还在努力调查、结果没那么快出来，言正礼却穷追猛打：
“纪律委员这个职位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需要尽快揭露真相洗清罪责。如果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可以和你一起调查。”
“呐哩？居然有人真心想当纪律委员？”丹璃一脸无辜地说出了残酷的台词，“再说你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言正礼严肃地抱着胳膊：“那我还是去举报班主任吧。”
僵持片刻之后，丹璃妥协了：“好吧，那就交给你第一个任务——正好我觉得一个人去食堂点小炒怪怪的，你请客吧！”
小炒和调查有什么关系？她真不是在借机宰我？言正礼心里直嘀咕，但还是决定先不反对，暂观其变。
食堂位于实验楼一楼，装潢简单实用，坐在餐桌旁就能看到厨师们隔着一道玻璃墙忙碌。
言正礼和丹璃不熟，又对她心怀戒备，两人几乎是一声不响地吃完了这顿饭，好在饭菜味道不错——晚班负责炒菜的是学徒小胖，他十几岁就有这般手艺，也难怪主厨阿姨老夸他“我这侄子攒点钱读个厨艺学校出来一定是个人才！”
然而言正礼还记得小胖在墙上爬的事，他目前怀疑小胖要么是被下药了，要么就是像丹璃说的，被人顶替了。不过看小胖现在还是一如既往阳光开朗的样子，手艺也没变差，显然不像言正礼和外教那样被“怪事”严重影响了生活。
想这些的时候，言正礼正苦兮兮地在柜台边结账，结果结完账一看丹璃居然溜了？！思考了三秒，他拔腿奔向厕所附近的监控死角，一过去就看见那个可以当随意门用的大齿轮平铺在地，丹璃正在往齿轮孔里跳……
“且慢！！”言正礼及时拉住了丹璃的胳膊，本来想把她拉出来，却止不住地跟着她往下坠，之后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就又一次掉进了奇遇办那个幽暗的小房间。
“你敲我一顿饭吃就是为了借机跑路吗？”言正礼一边揉着摔疼的胳膊一边站了起来。
“啊啦，人家只是怕耽误言殿考北大清华啦。”
言正礼懒得和她耍嘴皮子：“你刚才到底调查了什么？没有结果的话就把饭钱还给我。”
“其实呢，我们的规定只是‘结案之后才能给被卷入的普通人消忆’，所以如果我不想你去举报班主任，大可以把你吊起来关在这里，每天打针维生，事后你也不会记得，只会留下几天旷课记录而已。”丹璃又一次露出了纯洁无辜的笑容，言正礼却觉得背后一寒，她那个满口“伪日语”的中二傻妞模样果然是装出来的！
“但是我高尚的信仰不允许我做这种事，所以我就好心地告诉你吧。”丹璃还是笑眯眯的，言正礼反而有些紧张了，只见丹璃指了指“齿轮显示屏”，画面变为了学校的食堂。
“呐，言殿，你对小胖印象如何？”
“虽然总是穿着旧衣服，但蛮活泼也蛮靠谱的一个人，家长老喜欢拿他教育我们‘如果不是爹妈辛辛苦苦赚钱养你们读书，你们也得像小胖那样十几岁出来打工做牛做马’。”言正礼看着监控画面中的小胖，他正在帮忙搬运一大箱蔬菜，“前几天他被人拍到像蜥蜴一样在学校墙上爬，我怀疑他是像我、班主任和外教一样的受害者。”
“在墙上爬的那个确实是他，意识很清醒。”丹璃又伸手指了指，另外一个显示屏里出现了言正礼从没见过的风景，看起来是一座修建在洞穴里的……城市？
“这里是小胖的故乡巀巁巃巇，他是巂巉族，本名嶩嶪嶫嶬嶭·巂巉·巀巁巊——这种文字在你们的语言系统里似乎无法正常表达，所以我们就还是叫他小胖吧。总之，小胖这个种族的外形虽然与人类相似，但习性上更接近你们称之为‘蜥蜴’的生物，会蜕皮，会冬眠夏眠，休眠时体温降低，呼吸、心跳都近乎消失。另外他们还有一种类似于变色龙的能力，可以把自己的外形变化成别人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小胖是外星人？”就那个平凡土气、满脸雀斑的小胖？“我以为你们这种故事里的主角都得是那种颜值逆天巴掌小脸十二头身七彩长发钻石瞳孔二十国混血还自带皇室出身证明的……”
“不，是异世界人。”丹璃认真地纠正他，“我们认为任何青少年都有经历‘奇遇’的权利，再说有些种族的青少年在你看来也许是喵酱、汪酱甚至自行车呢。”
接下来，显示器中的画面从城市远景变成了小胖的房间，陆续展示了小胖垂头丧气的日常与畏畏缩缩的生活方式，搭配丹璃的讲述，展现出的竟是一个与言正礼印象中的“乐观打工少年”截然不同的人：
童年时期的小胖与别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大家一起蜕皮，互相变形，按时休眠。然而到了青春期，有年夏天他提前十几天就醒了，差点没饿死，等父母正常苏醒后带他去看病，他才得知自己患上了一种少见的脑神经疾病，“无眠症”。虽然医院里也有抑制这种病的药物，但一是价格昂贵，二是长期服用会损伤心血管，未成年人禁用，一般只给重大罪犯服用。
可如果不吃药，小胖也会被整个社会视为潜在的犯罪分子——“谁知道我们休眠时他会做什么？”
就这样，小胖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快乐，从原本那个活泼开朗的男孩，变成了畏缩自卑的少年，不安而孤独地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夏。直到今年夏天，他从岩缝中不慎落下，以为自己这下肯定要摔死了，只怕连尸都没人收，却没想到再醒来时，发现周遭的环境已经截然不同——
小胖穿越到了言正礼所在的这个世界，惊喜地发现这里正逢盛夏却满街是人，之后就被好心的食堂主厨大妈捡到，察觉自己在烹饪这方面挺有天赋，开始了他的食堂打工生涯。
听完这个故事，言正礼叹了一口气：“根据我的科学经验，小胖会给自己折腾这么一堆设定有三种可能性：A，每天闲下来网文刷多了。B，沉迷网游。C，吸毒致幻。”
丹璃也叹了一口气：“果然我还是把你吊起来打针维生最省事吧，言殿。”
言正礼脸色一青，后退了两步：“好吧，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在墙上爬的是他本尊，之前走道里那个疑似人皮的玩意确实是他蜕的皮，那么我、外教、班主任，都是被他变形冒充的？为了什么？”
“‘小胖穿越到这个世界’属于正常的奇遇，可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变形成你猛砸地下室的门——这是我正在调查内容的一部分。”丹璃指了指显示屏，使它显现出新的画面，“前几天学校的地下室监控也拍到有另外一个男生——应该还是变形的小胖——在18点50分左右带食物进地下室给那个‘民国少女’吃，不过因为没有超时留校也没有像‘你’那样砸门，没有造成太大影响。昨天幸好我提前弄坏了地下室摄像头的线路，不然要是教务处也像你一样误会班主任搞师生恋就不得了啦！”
“你是觉得班主任被误会不得了，我被撤职就无所谓啰……”言正礼耸耸肩，又问：“如果他变形成班主任、我和别人都是为了见那女生，变形成外教裸奔又是为了什么？还有，他和那女生次次见面都变形，对方不奇怪吗？她不会也是什么蜥蜴人、猫人、自行车人吧？”
话刚说到这儿，奇遇办狭小的空间里忽然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丹璃连忙望向那堆齿轮显示屏：“哪个世界出问题了？”
所有的显示屏里都出现了来自同一个地方的画面：学校地下室淹水了。
“淹水？消防管道坏了？”言正礼看着污水迅速漫过了地下室的乒乓球台、原本正在练习的教练和体育生们纷纷逃出，觉得很奇怪，“奇遇办连这种小事也管？”
“不可能是那种普通事故。平时都是我们的主计算机自己负责看监控的，它会报警，就说明出现了我才能解决的问题。”丹璃低下头皱起了眉，沉思着，“民国少女……淹水……难道？！”
难道什么？言正礼的话还没问出口，丹璃已经拿出了那个“齿轮随意门”准备钻回学校，言正礼连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