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恩听着两人的话,抿着嘴唇没有回答。想必在高更的人生中,一定听过不少类似的话,不难想象那位画家会因此承受什么样的痛苦。
只能说每个人看待人生的视角不同吧。
路易·布鲁特对夏恩道:“如果您要找他,不妨在这里等半天,我派人去把保罗·高更给您找来,怎么样?”
“哦,不用了。我自己去找他就好了。”
夏恩连忙拒绝,一方面,这种呼来喝去的行为太傲慢了。另一方面,他也不喜欢这个房间的气氛。虽说路易·布鲁特对他很热情,但夏恩还是会觉得别扭。
“那我找个人给您带路吧,”路易·布鲁特没有坚持,语气明显冷淡了许多,“塔希提的路可不好走,没个人带着,您会迷路的。”
“感谢您的款待,布鲁特先生。”这次,夏恩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路易·布鲁特给夏恩找来的向导是个叫约特法的年轻毛利人。小伙子皮肤黄中泛黑,浑身上下只有腰上缠了一圈布料。
“等会儿你就会发现,这里的女人上身也不穿任何衣服。我们来之后已经强迫她们变得更文明,但收效还很微小。”
这位塔希提的总督向夏恩介绍,“约特法认识高更,他能够带你找到他!”
约特法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众人都没听到。他随后昂起头,用黝黑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夏恩,用方言味儿很重的法语道:“您要去找高更?那個画家?”
约特法竟然知道画家这个词,大概是高更教他的。夏恩点头给出了肯定答案。
辞别路易·布鲁特夫妇后,约特法带着夏恩远离海岸,走向岛屿的中心。很快宽敞的海洋不见了,他们走进了林中山道。
“高更是您的朋友吗,夏恩先生?”约特法很健谈,一边走一边与夏恩搭话。
“不,”
夏恩否认了这种说法,“你或许可以认为,我是高更的朋友。”
夏恩不知道约特法是否能理解两者之间的区别。
“不,您不可能是高更的朋友。”约特法却坚决地否认了这种说法。
“为什么?”夏恩感到好玩又好奇。
“因为您是大人物,”约特法回答,“高更不可能有您这样的朋友。”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
夏恩沉默片刻,又一次否认了约特法的判断。
年轻的毛利人却好像拥有化简为繁,一眼看穿事情本质的能力。他看着夏恩,笃定地说:
“您是那种高更想要成为的大人物!”
约特法断言:“他总是说,总有一天,他会创作出一流的作品。总有一天,他会获得承认。总有一天,别人会理解他的艺术!然后他就能成为你这样的人!”
夏恩喉咙滚了滚,默然无言。他能够理解高更说这些话时的心情。一方面是艺术的坚持,一方面是世俗的成功。夏恩的眼前仿佛浮现起高更愤懑,不甘,又只得咬着牙与生活的困境做斗争的模样。
夏恩沉默了片刻,道:“你误会了,约特法。如果我看上去比高更先生更‘成功’,那只是因为我比他更擅长向公众妥协,而不是我比他有更厉害的地方。我明白公众喜欢什么东西,也愿意给他们这样的东西。”
约特法没再接话。两人沉默地在林中穿行,一路上遇到不少毛利人。就像路易·布鲁特说的那样,这些毛利人显得奔放又自然。也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约特法才突然开口:
“前面就是阿纳尼的房子。”
夏恩还没明白过来,就看到前面出现一座矮小简陋的小屋。
两个毛利人从屋子里钻出来。男性的那个毛利人朝着下方喊:“约特法,你和这个黑胡干麻(白人)要去哪儿?”
“我们来找高更,阿纳尼!”约特法也高声回应。
“高更不在这里,”阿纳尼回答,“他和特呼拉结婚后已经离开了这里。”
约特法又转头对夏恩说:“高更已经离开这里了。”
约特法花了不小的功夫,才让夏恩明白这件事情。一开始高更住在阿纳尼家里,但高更在和岛上的女人结婚后,就搬走了。
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但因为夏恩觉得,塔希提这么大一点地方,发生的事情应该很快就传遍了。更别说约特法看上去很喜欢高更,应该一早就知道这事儿。但信息在这座岛上就像停滞了一样,导致几人交换信息时,夏恩脑子里有些混乱。
“我们一直想挽留他,”等走得近了,阿纳尼向两人解释,“我妻子很喜欢高更。我们喜欢他的东西,那些画,那些雕刻。他的东西很美,很有生命力。”
“高更是对别人有用的人,所以阿纳尼想要留下他。”约特法向夏恩解释。
“高更是对别人有用的人?”
夏恩对这种说法感到意外又困惑。艺术能当饭吃吗,能养活他的家人吗?布鲁特夫人的质问犹自在耳。两个‘野蛮’的毛利人,却觉得高更是个有用的人?
“但他总是想离开,”阿纳尼的妻子显得很失望,“高更喜欢这里,但他总想去别的地方。他总想着卖掉他画出的那些东西,然后搬到别处去。我们挽留过他很多次,直到他和特呼拉结婚,不得不离开。”
高更一生都在追求一个安稳的作画环境。他希望能够卖出自己的画,然后有一个吃饱喝足的地方,专心自己的绘画事业。
但上天的意愿就是这么残酷,这么卑微的愿望,哪怕是搬到殖民地塔希提来,高更都终生没能达成这个梦想。而更嘲讽的是,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高更完成了那些拍卖价在后世动辄上千万的画作。
这个时候大概是到了饭点,阿纳尼和他的妻子热情地邀请夏恩进屋用餐。夏恩看着昏暗腐臭的屋内便想拒绝,却拗不过两人的热情,只得硬着头皮跟着约特法钻进去。不消片刻,阿纳尼妻子便端着野香蕉和贝壳进来。夏恩很想说他享受这份特别的大餐,但长久的生活环境突然改变,不是捏着鼻子就能接受的。夏恩能做到的就是不表现出丝毫不适。
也就在这时,夏恩看到了放在墙角一块木板上的画。
画上是一个用浓重黄绿红三色色块涂抹的塔希提女人。夏恩推测那是阿纳尼妻子,但高更的画风让他完全无法判断。
注意到夏恩的目光,阿纳尼起身拿起木板,递给夏恩,咧嘴露出热情的笑容,道:“你喜欢这幅画吗,希恩。送给你!”
这猝不及防的热情让夏恩错愕不已。他一眼能看出那是高更的手笔,但就这么接受一份陌生人的礼物,让夏恩内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