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恩年龄二十岁,和下面坐着的人差不多。无论从哪方面,他都很难让这些稚气未脱,如初生牛犊的年轻人敬畏。如果不是萧伯纳坐在后面坐镇,这些年轻气盛的家伙们早就跳到桌上啸叫,乱蹦乱跳起哄了。
“今天,我要给大家讲的内容主题,是关于英国近代小说的。”
“同学们,如果让你们说出一个名字,代表十九世纪的英国小说,你们会选谁?”
下面没有人理会夏恩。
夏恩不以为意,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名字,随后道:“当然是查尔斯·狄更斯。他是我们的国宝级作家,他就是一个时代。你们有谁读过查尔斯·狄更斯的任何一部作品吗?”
下方的人互相看了看,这次陆陆续续有人举起手来。最后几乎所有人都举了手。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被人认为连查尔斯·狄更斯也没读过。
“很好!”
结束了一个人的单机游戏,夏恩随后在黑板上写下另一个名字,乔治·吉辛。
“那这位呢,乔治·吉辛先生,有谁读过他的作品吗?”夏恩问。
这次只有寥寥三四人举手。
夏恩看向离得近的棕发圆脸的男生,问:“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埃德蒙,先生。”
“埃德蒙,对吗?好的。”夏恩点头,“你看过乔治·吉辛的什么作品呢?”
“《新寒士街》,先生。”埃德蒙有些拘谨,有些迟疑。
“那本描写底层人民生活的书……嗯,很好……你觉得那本书怎么样?”夏恩一手撑在讲台上,问。
“额……”埃德蒙迟疑,“很有狄更斯的风韵,刻画人物和环境都很深刻真实,令人动容。”
“你觉得这本书不错,对吗?”
“是的。”埃德蒙回答。
“但你没有读过他的《古怪的女人》?”夏恩问。
“对。”
“为什么?”
这个问题让埃德蒙迟疑了良久。他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埃德蒙喜欢查尔斯·狄更斯,因此也对乔治·吉辛抱有好感。但他惊愕地发现,在读过《新寒士街》后,他没有欲望再去阅读乔治·吉辛别的任何作品。
“好了,请坐吧,埃德蒙。感谢你的配合和帮助!”
夏恩抬手示意埃德蒙坐下,随后揭晓答案,“其实原因很简单。一件事情,重复几十年,成千上万次,哪怕被砍掉脑袋的人是安托瓦内特,事情也会变得残忍。当查尔斯·狄更斯的技法被重复了一个时代之后,我们不可避免的感到了……厌倦。”
夏恩的话如针掉到地上。
细碎的声响后,他发现整个教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出神地凝视着他,好像他讲了什么天方夜谭。就在夏恩快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讲错了错,或者对方理解不到的时候,埃德蒙第一个开始激烈地鼓掌。
这位方才苦思不得其解的年轻人,完全没想到夏恩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解开他心中的困惑。简单明了,却又一语中的。
棕发圆脸的年轻人,左顾右盼快速地看向自己的同伴,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鼓掌。激烈的掌声经久不息,如交响乐一般在阶梯教室内回荡。
这里坐的都还是思想单纯的年轻人。他们尚未为英国社会的迂腐和笨拙所污染,还带着灵魂中闪光的天性。因此听到新鲜的,能够启发他们思想的真知灼见时,无法抑制地会产生钦佩和仰慕的情感。
夏恩静候其他人停下,随后继续自己的话题道:
“在我们的时代,与过去有了很大不同。机械的发明,物资的充沛,逐渐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机械改变了我们的外在生活,甚至也改变了我们的内在心灵。在过去,我们关注身外的事物。我们描写人与人的斗争,描写人与社会地斗争,描写人与自然的斗争……但我们很少关注自己,就像我们不存在一样。
而现在,我们不得不作出改变。过去曾支撑我们活着的一切,都已经逐渐失去了意义。我们将会不可避免的堕入迷茫和困惑。要么,无限制地追求物质和感官的享受,要么堕入虚无主义,哀叹生命的无意义。我们不得不在新的时代里找到出路。幸运的是,我们的作家并没有停下脚步。托马斯·哈代和亨利·詹姆斯走在了我们时代的前列。他们的作品中,我们能够窥见人心灵的活动与痕迹,以帮助我们找到答案来应对一切的改变……”
“今天,我选了亨利·詹姆斯的《小说的艺术》中的部分内容,与大家一起进行讨论。”
…………
一节课飞快流逝。
夏恩结束讲话后,觉得自己该收拾什么东西,才意识到自己是空手脱稿来的,只好就这么转身朝外走去。
响亮的掌声持续不休,一直到夏恩离开许久都未停歇。
这还是现代主义刚刚萌芽的时间,而夏恩讲给学生们的,都是已经成熟的现代主义理论。他们会觉得眼前一亮,耳目一新,甚至犹如开启一片新天地般震惊,实在不奇怪。
过了一会儿,萧伯纳也起身朝外走去。这一次,学生们离开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开始围攻萧伯纳。
“萧伯纳教授,以后夏恩先生还会再来吗?”
“夏恩先生讲的东西太特别了。我还从未在其他老师那儿听到过。”
一人举起手中密密麻麻的本子,自豪地说道:“夏恩先生的讲话我都记下来了!”
“我还有好多不懂的东西,想要问问夏恩先生。”
一开始以为今天来的只是个肤浅的言情小说作者的学生们,已经因为这堂课彻底被夏恩折服,改变了看法。
萧伯纳抬起手道:“你们稍安勿躁,等我去和夏恩先生谈谈,才能给你们答案。”
萧伯纳离开教室,在教师楼的盥洗室找到夏恩。
夏恩正用水冲掉脸上的汗水,调匀呼吸。旁人很难想象,夏恩之前有多紧张。在他走出教室的那一刻,一瞬间便满头大汗,汗如雨下。
“萧伯纳先生,”夏恩抹掉脸上的水渍,“您急着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不是我急着找你,是学生们急着找你,”萧伯纳开了个玩笑,“他们想知道你以后还会不会来讲课。”
夏恩愣了愣,刚想开口。萧伯纳随后打断他,道:“我知道,你的创作也需要很多时间。因此我的要求也不高,只要每个月一次到校,讲一点你喜欢的东西就好。每节课我给你50磅的酬劳。”
“50磅?”
夏恩咧嘴笑起来,“这可是我第一本书的预付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