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下午,浓烈的太阳仿佛是想要把大地都尽数烤裂了。
青色砖石的缝隙间都是被烧得冒出阵阵浓烟,衙役只好提了一木桶的井水,不停地泼在台阶上面。
郭自达是上午的时候昏倒的,沉睡了足足一个下午的时间才缓醒过来。嘴巴里面甚是苦涩,应该是在睡梦中被人强行灌下去了镇神的汤药。
他身上的伤口也被人包扎,甚至连脸上的汗渍和手上的血痕都已经被人细心清洗干净,连指甲缝的泥垢都没有了。
我这里是在哪里——刚刚睁开眼睛的时候,郭自达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晕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直到他渐渐回过神,也许是药效起了作用,也许是因为毕竟年轻身体健壮。本来他也不是得病,只是惊吓过度再加上遭受打击,所以才一下子支撑不住的。
经过一场沉睡,好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梦里边还有个很熟悉的人在跟自己说着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郭自达转移目光,看到坐在床榻边的女子,她修长的睫毛眼角上好像还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
这是短短几天之内,他第二次见到她哭了,而且还是因为他。
“你怎么来了呀?”
他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极其沙哑难听。
“你醒了……你有没有不舒服啊……”
吴淑婉听到呼唤,才颤抖几下睫毛,睁开有些红肿的眼睛。她的妙目连眨眼都不敢地盯着对方,生怕自己眨一下眼睛对方就消失了。
女子的声音都带着哭腔。要知道今天她本来是开开心心的偷跑出来的,其实要不了多久就是下个月了,她应该不必如此焦急的。
即使理由有万万千,她也抵挡不住自己作为少女的内心萌动。其实也并非是真的想要做些什么,只是见他一面自己心里就高兴。
可是今天却差点把她吓死……
本来很是开心的跑到县衙里面,可是看到男子却不是自己记忆的模样,对方脸上的疲惫憔悴,身上的伤痕,手中已经凝固的鲜血。
一切的一切,就像是轰然落下的一块巨石一样,直直砸中了女子的大脑,她甚至是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虽然之前表明心意,如果男子死去她愿意追随黄泉,但是真的看到昏迷不醒的男子时,她好像除了害怕什么都忘记了。
她害怕对方睁不开眼睛,害怕对方就这么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就悄然离去……
为此,女子抓着看诊的大夫连问了三遍,就差逼着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跪地起誓了。
对方言语恳切地保证郭自达只是心力交瘁、急火攻心才昏迷的,只要是能安安稳稳地喝药,休养三五天就不会有事了。
可就算如此,女子还是让人把大夫“请”到偏房去喝茶,非要等到郭自达醒了才能放对方离去。
“我没事……睡了一觉,还做了个梦。”
郭自达从床榻上坐起身来,他揉了揉眼角,看着还是一脸担心的少女,于是露出来温和的笑容:
“我真的没事……昨天发生了大事,我一夜没睡,所以才昏过去的。”
“嗯……你没事就好,你要有个万一,我绝不独活。”
女子破涕为笑,她一边用手指擦去眼角的泪水,一边低声说道。
“别说胡话……还有几天就要成亲了,别老是说一些生生死死的事情。”
郭自达抬起一只手,他隔空敲了一下女子的额头,好像是在责怪对方的孩子气的话语。
吴淑婉则是故作高傲地抬起下巴,一副”老娘就是如此”的傲娇表情,她甚至胆大的伸出手,把男子还悬在半空的手指抓住。
二人虽然已经定亲,但是却没有任何逾矩行为,毕竟郭自达骨子里是个很守礼的人,除了当初在吴府情不自禁的那次接吻之外……
郭自达倒是有些诧异,在这个男女礼教大防的时代,除非是勾栏瓦舍中的浪***子,否则一般未婚女子就连见男子一面都要隔着屏风,更不可能做出牵手的动作。
他虽然守礼,但不算太过迂腐。尤其面前的面貌女子还是自己心爱的姑娘,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对方举止放荡不雅,反而心里开心得不行。
心里开心,脸上自然也就笑得更开心。
郭自达看着女子明明脸上飞了两团红云,却还是轻咬着下唇,忍着羞耻目光径直看向自己。
他笑着反手把女子的手握在手掌里面,指尖在吴淑婉肤如凝脂的皓腕上轻轻摩擦着。
男子的笑容更盛,目光也越发温柔动情。
女子颊上酡红也更盛,就像吃醉了酒一般。
正在二人默默无语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声音对方的脚步虚浮,八成是个被美色掏空了身体的人。
嘭——
卧房的大门直接被人撞开,然后就看到满头大汗的吴恒毅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进来,他一屁股坐到一旁的杌凳上面,拿起桌上的茶水就喝。
郭自达有些疑惑的跟吴淑婉对视一眼,二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吴恒毅会突然出现,看对方焦急的样子,八成是有什么要紧事。
虽然有外人在场,但是男女二人握在一起的手却还是没有松开。
“你们俩怎么还在这里蜜里调油呢,我……我真的服了。”
吴恒毅被茶水呛了几口,他看着含情脉脉的二人,心里就是气不打一处来,只能是把茶壶咚的一声放下。
他无奈的叹息着说道:
“姐呀,赶紧回家去,咱爹发大脾气了……说是找到你,要打断你一条腿!我跟娘都劝了也劝不住。”
“哼——让他来呀,我看他敢不敢打瘸我的腿。”
吴淑婉眉头一皱,她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任凭自己老爹发多大的脾气她都不怕,反正现在是马上要嫁出的姑娘了,他能把自己怎么样?
真的把自己腿打折了,吴家不说什么,难道让堂堂的将门郭家娶一个瘸子当媳妇?怕到时候亲没结成,先把仇结下了。
别人家的媳妇都是仗着娘家的威势在夫家里面作威作福,吴淑婉她一个还没有过门的妻子却是仗着夫家的势力在自己家里作威作福。
也许是因为吴淑婉是吴大人第一个女儿,后来生下来的孩子一连两个都没有立住,所以吴大人夫妇对这个女儿宠爱过甚,才把她养成了这个无法无天的性子。
“姐呀,爹不敢打死你,他敢打死我呀——你就不能心疼心疼弟弟我吗?爹说我要是找不到你,就把我捆了丢进护城河里。”
吴淑婉瞥了一眼痛哭流涕的自家弟弟,她却没有一丝心疼的感觉,甚至还有些厌烦。只是因为这种场面她见过太多次了,所以根本不放在心上。
本来掩面哀嚎的吴恒毅撕心裂肺的哭嚎着,那声音怕是山林的野狼听了都要感到自惭形秽,实在是太难听了。
可是奈何自家姐姐心如铁石,自己这条小命就算被打个半死,吴淑婉都未必会心疼,反而在一旁拍手叫好。
他悄悄通过缝隙去打量自家姐姐,却发现对方脸上连一丝动容都没有,心里面只能是叫苦不迭。
但是旋即把目光落到床榻的郭自达身上,心头一动觉得自己应该要从这个男子的身上打开了突破口。
“姐夫——姐夫,你救救我吧。你劝劝我姐吧……”
郭自达倒是没有想到对方会求到自己头上,他忽然顿了一下,像是回想起来什么似的,脸上流露出恍然神色。
“你不用搭理他……他打小就这会胡说八道。我爹就他这么一个儿子,要是打死了他,谁来跟我们吴家传宗接代呀……”
吴淑婉看到郭自达脸上的神情,以为对方却是想要替自己弟弟求情,连忙说出事实来揭破对方的内心盘算。
“姐夫……”
郭自达才忽然重新回想起来什么一样,他先是沉思了一会儿,握着女子的手下意识的用力。
“怎么了?”
吴淑婉发觉出对方的不对劲,她先是狠狠的瞥一眼自家胞弟,因为被姐姐多次教育的而留下阴影,所以吴恒毅立马闭住嘴,缩了缩脖子。看書菈
“恒毅,你先回去。跟岳父大人说,让他直接上报皇帝,请旨调动巡防营和禁军在京城里面搜查你姐姐的下落。”
郭自达把自己脑海里面内容梳理清楚之后,他便收拢了神色,用极其严肃的口吻对自己小舅子说道。
“记住。一,上奏内容不要提及我的事情。二,让岳父要表现的像真的一般,三……有什么疑问过了今晚再说。”
“呃……姐夫你这是啥意思?陛下怎么可能为了我姐姐调动禁军搜查呢……若说是郡主公主还差不多。”
吴恒毅眨巴几下眼睛,他完全不明白郭自达说这些话的原因,看对方的神色,莫非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快去!”
郭自达没有解释,反而加重了语气,他目光很是严肃的看向吴恒毅,后者虽然顽劣,却还知道轻重缓急。
“哎呀,你姐夫让你干嘛就干嘛……赶紧去!”
吴淑婉甚至还有些恼怒的踹了自家弟弟一脚,只是因为她端坐着,所以这一脚也不过是踢到吴恒毅的小腿上。
“……好。”
吴恒毅咬了咬牙,他转身向一阵风一样的冲了出去。他可不像表面上那么放荡糊涂,很多事情他总是能洞察到事件背后的阴谋诡计。
今天面对郭自达的奇怪吩咐,他下意识的觉得对方的种种表现是有深意的,再加上如今动荡不安的朝局。
他心里隐隐有个猜想,但是不敢宣之于口。
只能是冲出县衙之后,夺过小厮手里的马缰绳,翻身上马,用力抽到马鞭,往自己家赶去。
“你不想问问我,刚才所说的事情是什么原因吗?”
郭自达勾了勾手指头,指尖在女人柔软如鲜嫩豆腐的掌心挠了一下,引得后者飞了个娇羞的白眼。
“你若是想说便说,不想说我当然不问。母亲再三教导过我,作为一家主母,打理好后宅之事便可,绝对不可插手丈夫的事情。”
女子虽然泼辣直爽,但是自己母亲与父亲恩爱多年。即使吴大人膝下儿女稀少,他也不肯纳妾来破坏夫妻情分,由此可见吴夫人的手段和聪慧心思。
吴淑婉说这句话的时候,刻意把脸扭到一边,但是脸上如同火烧云般的颜色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视若无睹的。
“你真好……”
郭自达弯下眉眼,眼眸中像是如同星河流淌般的情丝,那目光让女子娇躯一颤,本就炎热的天气是更是感觉到如同火焰一般的炽热心绪。
女子偏过头,她轻轻哼了一声,但是满脸都是开心和骄傲的神情。
“若是……真的,那应该还有一个人会来才对。”
男子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沉稳的脚步声。对方即使走到打开的卧房门前,也没有冒然走进来,而是很有礼貌的敲了敲门。
“进来吧。”
郭自达说话的同时,把一直抓着女子的手收了回来。虽然当着对方弟弟的面此举有些不妥,但终究是一家人,不过是笑话两句而已。
可现在进来的八成是个外人,要是让对方看见两个未婚男女拉拉扯扯,终究是对女子的影响不好。
吴淑婉虽然心里有些不开心,不过转念一想就知道对方其实是为了自己着想,于是心里还是甜甜的。
“大人……”
进来的人是刘班头,他就像是没有看见坐在床榻边的女子一样,只是沉声对着床榻上的郭自达行礼,并且说道:
“门外来了一个人,自称是巡防营副统领刘正,想来求见您。”
“果然来了……”
郭自达点点头,他看着站在门口不远就不进来的刘班头,知道对方是顾忌自己和女子的面子,所以才没有靠近。
他笑了笑,朗声说道:
“就不废话了,快请刘正大人进来。”
刘班头答应一声就转身离去。
而郭自达则是拍了拍吴淑婉的手背,然后示意她躲到屏风后面去。
毕竟刘正统领从位阶上来说还要高于自己,自己因病卧床不能穿官服相见就已经是失礼,如果还带有女眷,就是对人家大大的不尊敬。
吴淑婉虽然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但还是很听话拿起杌凳,躲到屏风后面去坐着。
不多时就听到很是沉重的脚步声,然后就看到一个身材高大面容严峻的汉子走了进来。对方没有穿官服,也没有穿盔甲,只是一身布衣。如果不是有人事前通报,任谁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郭县令……”
“刘正大人,快请坐吧。”
郭自达勉强坐直身体,他幸好没有太多皮外伤,经过一段时间的补觉,精神也好了许多。
“郭县令,我是个粗人,就不说弯弯绕的东西了……”
刘正不愧是武将出身,他大马金刀的坐下,也不寒暄也不客套,直接是单刀直入的说明来意:
“在下奉太子诏令和密旨,接管巡防营所有兵卒,听从郭大人的号令。请问大人有什么吩咐?”
这可真够直接的——郭自达却也只是笑了笑,他知道军队之中一向都是令行禁止的,所以很少废话。
“你接管巡防营,也许一个时辰之后,就会有一道明旨。吏部侍郎吴大人的千金走失了,你们巡防营需要在全京城搜查寻找。”
说这句话的时候,郭自达还特意看了眼屏风。幸好屏风后面的吴淑婉虽然面露惊讶,但还是安安稳稳的坐在杌凳上面,没有发出一点响动。
“是。”
刘正抱拳回答道。
虽然他心里很奇怪,即使皇帝有明旨宣调巡防营,何必要事先只会于他,而且还是让京城县令来说。尤其是他身为副统领,即使有诏命,也应该是正统领去接旨才对。
这件事情,很是古怪。
“你心里一定是很奇怪……”
郭自达自然知道对方心中所想,毕竟他这话里里外外都不对劲,换作另一个人都会心里面嘀咕半天。
“一个时辰后,一旦接到圣上的明旨,你就要马上做两件事情。一,把巡防营正统领薛安国抓捕控制,不允许他跟外界任何人接触,防止传递消息。”
刘正猛然抬头,瞪大眼睛看向床榻上的京城县令郭自达。
对方让自己把自己的顶头上司抓捕,这件事情可不是小事。可是转念一想,又想起太子和皇帝密诏,他心里就猜出来一些事情。
“第二件事嘛……借搜寻吴家千金的机会,将宰相杨黎的府邸团团包围,一只麻雀也不能飞出去。”
“……是!”
此话一出,刘正就知道这件事情绝对非同小可。今日早上的朝会,杨相死而复生与皇帝陛下几乎是撕破脸的对决,没想到这么快,老皇帝的报复手段就来了。
巡防营满编有三千人,虽然没有重武器,可也是装备精良的。这三千人去杨相府邸,不会是去拜寿喝喜酒的吧?
到时候还不知道,杨府会闹出什么样的乱子。
但这都不是作为军人该考虑的问题,他既然奉了军令,那就只要做到令行禁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