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仙镇,儒孟客栈。
“客官您里边请——”
门口迎客的小二很是热情,他一看到牵着马走进城镇的年轻男子,就连忙走上前去攀谈。
“小二哥,要一间上房。”
夏知蝉把手里的马缰绳递过去,他把目光远眺,看向落仙镇街道两旁的店铺,看到有许多的人来来往往,店铺里的客人都是络绎不绝。
“好嘞,客官你打算住多久?”
小二把马儿先拴在客店门口的木桩上面,然后将夏知蝉迎进客栈里面,二人走到柜台旁边,他笑着问了一句。
“先住半个月吧,可能还要更久一些,到时候看情况。”
夏知蝉本来都打算付钱了,却看到小二跟柜台后面的掌柜同时露出很是奇怪的笑容,然后异口同声的说道:
“欢迎你来到落仙镇。”
“哦……”
他们二人脸上的奇怪笑容让夏知蝉感到有些不舒服,他只是一皱眉头,却没有打算追问下去。
“客官,您住七天的话,如果加上三餐酒食和养马的饲料一共是七百八十六文钱,我给您打个折扣,一共是七百五十文……”
掌柜嘴里一边说着,他的手指一边在桌子算盘上不停地敲打,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
“等等——我刚才说的是半个月,也就是十五天,而且还可能会延迟时间的。”
夏知蝉不知道掌柜为什么会按七天算住宿费,只是当对方是听错了,所以出言打断。
“哈哈哈,客官。您肯定是第一次来我们这个地方,所以不清楚我们这里的情况。”
掌柜微微一笑,他把手里记账的毛笔放下,然后用一种很奇怪的低沉语气说道:
“但凡来到我们落仙镇的人,如果居住超过七天的话,就永远也不想走了,会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
“有点意思。”
夏知蝉点点头,他不知道对方是故作姿态吓唬他,还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所以只能半信半疑地先应承下来。
他付了七天的钱,被小二带着走到客栈二楼的一间上房里面住下。
客栈房间里摆设很简单,只不过有一张方桌,几个矮凳,里面靠墙的地方有张常见的普通床榻。
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看笔迹和墨痕应该也不是大家之作,可能就是从书铺里面随手买来的。
“客官您先休息一下吧,申时三刻的时候我会把晚餐送上来,您要是有什么忌口或者想吃的东西,可以提前跟我说。”
小二满脸带笑的说道。
“没有什么忌口,哦对……带一壶好酒就行。”
夏知蝉自然不是随口说的,他把之前掌柜折扣下来的铜钱都给了店小二,让后者拿去当做酒钱。
“好嘞,您先休息。”
小二很是开心的离开,他现在脸上的笑容才多了几分真诚,毕竟像这种酒钱,他们都是能从中挣到小费的。
吱呀一声,房门被关上。
“这里并没什么异常……张自横所说的异常到底是什么呢?在这里居住超过七天的人就会一辈子待在落仙镇里,这难道是真的?”
夏知蝉深吸一口气,他能感觉到周围的天地灵气异常的浓郁,这个地方的灵气浓郁程度甚至能够比肩龙虎山的一些洞府。
他知道在这里修炼一天的话,能比得上一般地方三五天的真气,反正现在也没有事情可做,于是盘膝坐到床榻上打坐。
喵——
黑猫从夏知蝉的袖袍里面钻出来,身躯轻盈地落到地上。她瞪着明亮的猫瞳,先是左右打量一番,然后又在地上绕了几个圈。
她有些疑惑地用爪子挠了挠地板,发出吱吱的划动声。
“喵~”
她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然后直接蜷缩成一团安静的睡去,乍一看的话还以为地上放着的是一块黑炭。
夏知蝉本来也在冥想打坐,却忽然感到一阵异样的困意,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反抗,就身体一歪倒在床榻上,发出轻微的鼾声,已经沉沉睡去。
申时三刻,敲门后进来的小二看见和衣睡在床榻上的夏知蝉,脸上露出跟之前一模一样的奇怪笑容,然后把手上托盘里的酒壶放下,饭菜则是直接被拿走了。
“客官,祝您做个好梦啊。”
“这里是……”
夏知蝉看向出现在眼前陌生又有点熟悉的环境,他只能下意识地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然后从床榻上坐起身来。
撩开床上的挂帘看向外面。
很是熟悉的地方,不论是墙上跟狗爬一样的字迹,还是书架上摆着的木刀木剑,墙角还放着一匹木雕的小马驹。
夏知蝉嘴上带着笑,他柔和了眼眸,眼神里出现追忆的神色:
“我最喜欢那匹小马,总是爱骑着小马在院子里乱跑,有时手里还会拿着木刀,嘴里大喊着乱七八糟的话。”
“那时候,母亲总是喜欢站在廊下,脸上总是带着笑,可眼神中的复杂情感我却不明白。后来直到读了书,教我读书的陆老先生说,母亲看到玩耍的孩子,总是开心的。她担心父亲,也担心孩子长大后如他父亲一般……”
夏知蝉走到书架前面,把一根只有两尺长的红缨木枪拿在手里面,木杆因为反复打磨而光滑无比,为的是不让木刺扎伤小孩子。
他单手握住枪柄,只是简单地挽了个不太标准的枪花。
“父亲……父亲在我的记忆里是个长相可怕的男子,他每年都会在春节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风吹日晒的黝黑皮肤上还带着狰狞的刀疤,即使是笑容都让我觉得害怕。”
“可每当过年的时候,母亲总是最开心的。也许对于她来说,能够见到父亲,就是这个世上最开心的事情。她在春节里露出的笑容比其他十一个月加起来都要多。”
“当时我并不明白……春节结束后,父亲就要离开家,去北方一个很遥远很危险的地方。我很是开心,母亲很是伤心。”
夏知蝉看着书架上的各种木雕武器,那些都是他可怕的父亲亲手雕刻出来送给他的,他很害怕自己父亲,但是却很喜欢这些武器。
他把架子上的每一件木头武器都拿下来,在手里把玩一番,然后才小心地放回去。
“为什么……”
“小石头——”
夏知蝉就如同受到一道晴天霹雳,他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四肢僵硬到动弹不得。
直到窗外的女子呼唤了第二声。
他才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把门用力地拉开。
门外的光照进来,夏知蝉忍不住眯起双眼,他凭着感觉跨过门槛,往前走了好几步。
庭院里站着一个身材圆润的鹅蛋脸妇人,她不施粉黛,头上也只是简单地戴了一根翠玉簪,乌黑的发梳理得很是柔顺。
身上穿着件彩花飞蝶的夹袄,淡黄色的长裙,缀珠花的绣鞋。
她的样貌普通,但是却有种如水般的温柔。
她看到从门中走出来的男子,眼神严厉地扫了一眼,嘴巴一抿本来是打算说些教训的话。
“母……亲?”
夏知蝉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台阶,他一个趔趄摔了下去,双手一撑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小石头,你又乱跑了……”
女子走过来,看着孩童身上一块灰一块土的样子,嘴里一边埋怨着,一边从怀里摸出白手绢,给他擦去弄脸颊沾着的泥土。
夏知蝉有些茫然的低下头,他看到自己穿着虎头鞋的双脚,看到身上不知道被什么弄脏的厚棉衣,还看到自己布满泥土的娇小手掌。
“我……”
他迟疑一顿,忽然感到脸颊上有温热的液体流下,噼里啪啦地打湿自己的衣服和脚边的地面。
他哭了。
“怎么了?是磕到哪里了吗?疼吗?”
女子看着孩子脸上的泪水,有些焦急地问道。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怜爱和担心,上下打量着孩童的身体。
“母亲。”
孩童哭泣着,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
女子轻轻把自己的孩子抱进怀里,她语气轻柔地安抚着,还用温暖的手掌抚摸孩子的头顶。
这世界上能够毫无顾忌接受你全部委屈和痛苦的地方,就只有母亲的怀抱。
在客栈里沉沉睡去的夏知蝉眼角突然流下两行热泪,他不停地重复呢喃着一句,看口型应该是“母亲”两个字。
“瞄~”
地上同样沉睡的黑猫也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但是她并没有一直陷入到梦乡,很快就摇动尾巴,把尖尖的耳朵立起来,抬起小脑袋四处张望一番。
她从地上站起来,然后摇晃着尾巴在屋子里面转圈,时不时用尖锐的爪子在地板上抓出来一道道白色的痕迹。
她不敢再入睡,只能在屋子里面左窜右跳地消磨时间,直到听见了窗外的第一声鸡鸣。
雄鸡一唱天下白。
顺着窗户上的缝隙,一缕缕白色的光挤进来,把黯淡下来的屋子一点点照亮,直到有光落到夏知蝉的脸颊上。
“是梦吗?”
他从床榻上坐起身来,用手背擦了擦脸颊上已经干掉的泪痕,然后把目光落到被褥上面,那上面已经被泪水打湿一片。
“是梦。”
夏知蝉重复了一句,他之前是在询问,而现在却是肯定的回答。看来这真实却又虚幻的梦境就是张自横所说的异象了。
“既虚假又真实的梦境,怪不得有些人会愿意留着这里,一辈子不再离开。”
他皱了下眉头,却想不到什么解决的好办法。那种似真似幻的梦境不但让人迷恋,还无法主动抵抗。
要知道他现在可是入门境的修士,精神和灵魂不是一般的强大,居然也会毫无征兆地被强行进入梦境。
还是说这里对凡人无效,反而是越厉害的修士越容易进入到梦境呢?
可惜这里只有夏知蝉一个人,根本没有可以参考的对象,他也只能暂时把心里的疑问压下,准备先去落仙镇里转一转,看看能不能找到被封印的金玉人头碎片。
咚咚咚——
有人轻叩门扉,紧接着是昨天那个店小二的声音:
“客官,您起来了吗?早饭已经准备好了,您是在屋子里用,还是在大堂上用呢?”
“嗯,去大堂吧。”
夏知蝉略微沉吟了一下,就回答道。
客栈大堂上有各种人在吃饭交谈,很可能别人不经意的一句话,就对夏知蝉有所启发,至少也能收集一些线索。
他只听到门外的小二答应一声,然后就是转身下楼的声音。
“瞄~”
他刚一下地,那只黑猫就窜了过来,一反常态地蹭着夏知蝉的裤腿,好像是在撒娇一样。
夏知蝉感到诧异地把黑猫抱起来,看着她充满疲惫的双眼,就大概猜测出她其实是一夜没睡,于是直接把她塞进袖袍里面。
他看见桌子上放了一壶酒,于是也顺手拎下楼去。
大堂靠左的一张方桌,桌面是已经被清理过的,不能说一尘不染,也勉强算得上干净了。
小二还是殷勤地拿抹布擦了擦桌子,然后再请夏知蝉坐下,自己则是转身进到后厨去拿早餐。
夏知蝉晃了晃酒壶,他没有拿酒杯,于是直接往嘴里倒了一口,稍微咂摸一下滋味,觉得酒香浓郁,味道香醇。
这里毕竟灵气四溢,就连地里长出来的粮食和山泉水都与其他地方不同,自带一股特殊的味道。
小二端来一个木托盘,放下一盘包子,两碟小菜,还有一碗面汤。
一盘包子有四个,每个都大概有拳头大小,夏知蝉咬开一个,发现里面只是有零星的肉末,基本上就算是素包子,不过味道还不错。
小菜就是店铺自己腌制的,被切成细丝,已经看不出来是什么蔬菜,只是简单用醋和香油拌过,倒还算爽口。
面汤就是最简单的清汤面,褐色的酱汤里面只有白色的面条,还有少量点缀的葱花。
幸好夏知蝉不挑食,他吃得也很开心。主要是此地酿成的酒好,他喝完一壶后又要了一壶。
一旁无所事事的小二看着门口,因为此时是早晨,而一般住宿的客人都是下午才会来,就是吃饭的客人也很少来客栈的,所以大堂里面只有零星几个人。
他看着夏知蝉吃得差不多了,只是在那里自饮自酌,于是走过来笑着说道:
“客官,您昨天晚上做梦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
夏知蝉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是有些奇怪的反问道。面前的店小二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根本不像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高手,怎么会知道自己昨天晚上做的梦。
“这有什么稀奇的,在我们落仙镇里,每个人每一天都会做梦。而且都是很美好很幸福的好梦……”
店小二笑着说道:
“无论是当皇上,娶娘娘,还是吃山珍海味,鲍鱼燕窝,只要你晚上睡着了,就都能梦到,而且还跟真的一样。”
“可是做梦……毕竟都是假的。”
夏知蝉放下酒壶,他把嘴里的酒咽下去,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
“嗐——瞧您说的,假的又如何?这世上的人难道能不做梦,做美梦总好过做噩梦吧。再说了,就算是真的当上皇帝也不一定有梦里开心……”
店小二笑着摇头,他嘴里说的话虽然浅显,却好像隐约有大道理,周围那些吃饭的食客也暗暗点头,有的甚至还伸出大拇指来赞扬他。
“真的当上皇帝也不一定有梦里开心……”
夏知蝉喃喃一句,他把酒壶里最后的一滴酒都喝进肚子里,然后一言不发的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面,呆呆的坐在床榻上面。
他忘了今天打算出去寻找金玉人头线索的事情,只是坐在床榻上,不是在冥想打坐,而是在发呆罢了。
时不时看向窗外,心里盼望着天上的太阳早些落下,让黑夜降临,让自己再一次进入到梦境里面。
期间小二来过两趟,好像是询问有关午饭和晚饭的事情,夏知蝉都以不饿为由打发了对方。
直到窗外日薄西山,温柔的阳光一点点撤离这座群山里的小镇,让黑暗将一切都笼罩。
小镇里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难掩的笑容,早早的就躺到自己的床榻上,期待梦境的降临。
就连饿着肚子的乞丐都早早回到居住的破庙,让自己躺进干草堆里面,枕着一块石头准备入睡。
夏知蝉也躺在床上,他目光盯着床榻上面的帷帐,目光里满是矛盾和挣扎的神色。一方面他十分想要进入梦乡,想要再见自己已经永远见不到的人;一方面又准确的明白沉溺于梦境是不对的,他不但是在消磨时光,还是把自己陷入到泥沼之中。
“明明知道是错的,可我还是想要再见他们,哪怕只有一面……”
他感到了困意,就像是受到牵引的潮水,一点点涌上海岸,将黑色的礁石全部淹没,直到你只能看见蔚蓝的大海。
再一次陷入沉睡。
十分熟悉的洞府。
在梳妆台上的那一对泥娃娃还是原来的模样。
夏知蝉盯着泥娃娃看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或者是在梦里的什么地方。
“这次又是什么呢?”
他正陷入沉思中,忽然感到身边有另一道呼吸声。那道呼吸声出现的很是突兀奇怪,以他的感知力不可能发现不了的。
那道呼吸声很熟悉。
“夏知蝉……”
声音更是熟悉。
男子不用回头,就知道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女子是谁,他一时间皱起眉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夏知蝉……”
女子吐出如兰芷的气息,她又一次呼唤男子的名字,发现他呆愣愣的坐在床边,于是伸出洁白的玉臂,纤细的手指扯住男子的衣衫一角。
夏知蝉视若无睹,他努力的稳住自己的灵台,然后目光扫视洞府周围,想要找到这处梦境的破绽。
梦就是梦,不可能跟真的一模一样。
女子见男子如木头一般不解风情,只能是撅着嘴巴轻轻哼了一声,语气中略带一些幽怨和布满的说道:
“还记得你曾经跟我讲的那个‘禽兽不如的故事吗?”
有一天,赶路的书生路遇瓢泼大雨,只能躲到一间破庙里避雨,却遇见了一个美貌的女子同样在避雨,二人无奈的要在寺庙里度过一夜。女子在二人睡觉的地方中间写了一张字条,上写“越此界者,禽兽也”。
那书生果然是个正人君子,忍耐一夜未曾越界。可第二日一早,那女子就扇了书生一个嘴巴,然后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
“汝连禽兽都不如!”
这个故事,夏知蝉还真的跟姜沁讲过,不过当时的女子也只是故作生气的打了他一拳而已。
夏知蝉充耳不闻,他知道自己现在所看所听的一切都不过是梦境里的幻觉而已。
女子低声喃喃一句:
“汝连禽兽都不如……”
她的声音低沉,语气中没有半分愤怒,只有说不尽的委屈和伤心,就像是个被负心人抛弃的怨妇。
夏知蝉发现自己原本稳固的灵台居然开始发生动摇,原本沉静如水的心境居然变得躁动,一些不该出现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面。
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那是早就被压抑的律动,那是来自于人的本能。
女子柔软炽热的身体贴过来,她竟然是身无寸缕,砰砰的心跳声能直接传达到夏知蝉的耳畔,灼热的体温带着女子的体香。
“嗯……”
她拿脸颊轻轻蹭着夏知蝉的脖颈,吐出的气息让他感到痒痒的,一双纤细的小手在他的胸前轻轻的抓着,像是一只撒娇的小猫咪。
夏知蝉每一次呼吸,都能闻到女子身上的味道。让他心里翻腾的欲望就汹涌的海浪一般,将理智堆砌的高楼一点点摧毁殆尽。
“要……忍不……住了……”
他都快把牙咬碎了,但是自古温柔乡是英雄冢,多少英雄好汉都躲不过女人的媚眼柔躯,最后葬身在红粉骷髅之下。
啪——
忽然感到脸上一痛,夏知蝉猛地惊醒过来,他腾的一下坐起身体,就看到黑猫从自己的胸口处一跃而下,轻盈的落到地板上面。
他摸了摸脸颊,脸上是黑猫刚刚留下的爪印。
“瞄~”
“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怨你,还是应该感谢你……”
黑猫回过头,有些疑惑的歪了下脑袋。
“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