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毕竟不是万能的,像是段志玄偶感风寒,或是找到方子,李明达和李丽质的气疾还是可以看好的。
但是像魏征这样病入膏肓的,实在是无能为力。
年纪小就是好,再加上李象身为魏征弟子的身份,后宅还是可以溜进去的。
“老师,老师!”李象嗷嗷地叫着,冲进了魏征的房间。
魏征本来坐在床边写回忆录,听到李象的声音,翻身就又躺了回去,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也不吭声。
推门而入,左右看看也没人,只有魏征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李象心里咯噔一下,坏了,该不会老师噶了吧?
他提心吊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伸出两只手指,在魏征鼻子上一探。
冷不防魏征刷地睁开眼睛,把李象吓出一个激灵,手指头好悬没抠老魏鼻子里。
和老魏那不善的目光对视片刻,李象讪讪地收回手指。
哈哈,还以为老师噶了呢。
魏征盯着他看了半晌,转过身子不再看他。
“老师,您怎么了?”李象试探地问道,怎么看起来老师好像有意见一样?
“老夫怎敢对你有意见?”魏征哼哼唧唧地说道:“你可是各族追捧的小天可汗,古往今来舍本逐末第二人!”
“那第一人是谁?”李象挠着头问道。
“当今圣人,你的阿翁,天可汗。”魏征哼道。
李象似乎有点明白是咋回事儿了……
自己这位老师,可是老铁血皇汉了。
“老师何出此言?学生怎么会做那种舍本逐末的事情呢?”李象连忙赔着笑。
魏征在床上蛄蛹了一下:“还说伱不是?你可是在朝堂上言辞凿凿,为契苾何力辩驳,甚至还说出那种‘出为夷狄,入为华夏’的话,你真觉得那些习突厥风俗的人是我华夏之人?”
“看您说的,老师,这不是说给人听的嘛。”李象笑着说道:“既然突厥已经归顺我大唐,那学生自然是不介意给他们说两句好话。”
“说归说,就怕你自己都信了。”魏征哼道。
“怎么会呢,老师。”李象说道:“学生已经建议阿翁,先将契苾部打散,散入京畿道各村落,以三两户为一组编入一户村庄,弃游牧而学耕种……”
这年头的京畿道可和现在的京城地区不一样,非但没有各种方面的便利,甚至打仗还是要被第一个征召的。
再加上距离京城比较近,也便于监视和控制。
“真的?”魏征一下就坐了起来,两眼放光地看着李象。
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想当初贞观四年攻灭东突厥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提议的。
现在李象竟然也是这样想,又怎能不让他高兴。
好啊,这才是我魏玄成的学生!
“自然是真的,我就觉得阿翁那种方式,征服了突厥还要让他们保留原本的习俗,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李象唉声叹气地说道:“难道保留一部分对方的习俗,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唐人,而是突厥人?”
“好!真不愧是我魏征的学生!”魏征一声喝彩,又痛骂了一句:“妈了个巴子,温彦博这老匹夫,当初突厥归附,朝臣都建议将其迁徙河南,散居郡县,实行汉化。”
“结果温彦博这老匹夫主张采纳汉武帝安置匈奴的做法,将突厥安置在朔方,保全其部落与风俗!真是误国!误朝廷!误天下!”
说话的时候,老魏那咬牙切齿,看起来完完全全不是装出来的,他是真的很痛恨温彦博的行为。
“老师,这都贞观四年的事儿了,您咋还记得?”李象试探地问道。
“贞观四年咋了?就算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过去,就算老子化成灰,也要糊在那温彦博老儿的墓碑上!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王八犊子!”魏征咬牙切齿地骂道。
破案了,老师真是铁血皇汉。
李象嘴角抽抽,温彦博都死了好几年了可……
不过这也能看出来老师对于大唐的爱,还真是毫无保留。
如果是对人不对事,人死如灯灭的情况下也不至于这样还要拉温彦博出来喷一顿。
“孟则,你一定要记住。”魏征还是那副切齿的样子:“不要将一两个人的忠诚,扩大到整个族群,除非有朝一日他们完全被吸纳到大唐当中,穿我汉家衣冠,行我汉家礼仪,否则不可尽信!”
“学生明白。”李象郑重地回答道。
说着,他又笑着说道:“其实草原人也就是那回事,所谓的那个狼崇拜,实际上和狗也没什么区别,只要粮食喂得够,一样冲着你汪汪叫,还会帮着咬人呢。”
李象这句话实际上说的也没错,狗就是由狼驯化而来的。
别扯什么狼性凶残,可可西里网红狼证明了,给粮变狗才是真正的狼性文化。
是蛋黄派不香了,还是大鸡腿不好吃了?
“你能这样想,为师很高兴。”魏征抚着胡须,虽是有些虚弱,可面上却红润了起来。
李象狐疑地看着魏征的神色变化,要不是现在还是十二月,李象估计就得纳闷老师是不是要回光返照了。
说完之后,魏征便从一旁的床下取过一沓书稿。
“这是武德九年到贞观十六年的回忆录,孟则你收好。”魏征递过来一堆书稿:“我略过了玄武门的部分,当然也知道你把武德年间的那卷藏了起来,你就只把这些交与圣人吧。”
李象心头一紧,交给李世民?
莫非老魏你想不开,又把进谏做备份了?
“放心好了,为师用了一番春秋笔法。”魏征咳嗽了两声,之前李象和他说的话他也记在了心里。
总不能直接就干巴巴地去写皇帝的过错,终归是要隐匿一番,再美化一下的。
但这事儿可以做,只是不能说出来。
既然魏征这么说,李象也就放下了心。
“那行。”李象收下手稿,又瞅瞅魏征。
“老师,您这病……再请孙真人过来看看?”
“看个什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魏征摆摆手,“最后为太子做的一点事也完成了,我死了也没什么遗憾喽。”
“老师……”李象的眼眶湿润了。
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
无论出于各种原因,至少老魏是真心实意支持他和他爹的。
“哭什么?”魏征不耐烦地摆摆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了呢!”
李象:……
“你在朔州的事儿,我也听说了。”魏征靠在床上,“你说的那个什么商队,这个想法很好,加强双方的联系。”
“但为师觉得,你应该考虑一下,如何将草原对中原的关系,转化为依赖。”
“这个啊,学生正好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李象笑了。
“哦?快说!”魏征立刻来了兴趣。
作为铁血老保,魏征当然对这种事情上心。
“学生委托了高阳姑母,正在研究如何将羊毛转化为像是蚕丝一样的毛线。”李象笑着说道:“现如今已经有了眉目,而草原上的情况,老师应该也知道。”
他详细地将之前对李世民说的话和魏征讲了一遍,魏征是越听越高兴。
听到最后,魏征沉吟一会儿,对李象说道:“此事的确可行,为师认为,孟则不宜将羊毛的价格压制太低。”
“老师是怎样想的?”李象问道。
“若是将价格压制得太低,则羊毛不足以让草原扩大养殖产羊毛绵羊的规模;若是价格合理,则草原定当掀起养羊的风潮。”魏征伸出手指敲敲床边:“通过这种方式,加强草原对中原产生依赖,届时若是草原胆敢生出不臣之心,我大唐便可号召天下断掉和他们通商的渠道,届时不出两三个月,被断了通商渠道的部族内部必然生乱。”
李象细一思索,老魏说的没什么问题,毕竟尝到甜头的牧民一旦失去这种可以轻易换取生活物资的方式,必然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首领。
“老师说的对,据学生所知,绵羊一年需要剪两次毛,在以前,这种羊毛根本派不上用场,不是烧掉便是都扔掉。”
“现如今可以换取生活必需品,这多是一件美事。”李象说到这里,抱着胳膊说道:“谁敢破坏这种好日子,谁就是他们的敌人!”
魏征忽然感叹道:“可惜啊,可惜草原人看不懂你的杂志,不然他们的孩子在耳濡目染之下,肯定会对我中原文化心生向往,在潜移默化之下,长大之后定然心向大唐!”
李象听到这句话,忽然就站了起来。
看不懂字?这是问题吗?这能难得住大象吗?
“怎么了?”魏征不解地看着他。
李象踱了两步,面色兴奋地说道:“对啊,若不是老师,我的脑子几乎要被局限住了!”
魏征:?
“看不懂字不要紧,这是小事啊!”李象仰天长笑,而后对魏征说道:“既然不识字,那总认得图画吧?杂志社可以刊印连环图画,随着收购羊毛的商队,免费赠送给他们。”
“不识字也没关系,在商队当中,派几个寒门士子,专门给孩子讲画上的内容。孩子最喜欢炫耀,只要他们听过之后,就会告诉更多的人。”
“对于这些寒门士子,我也会奏请圣人,允诺他们,只要在商队当中宣传满三年,便可授予从八品下的实职;若是满五年,则可以授予正八品的实职,这样以来,寒门士子定然会趋之若鹜!”
别撕吧,给孩子的!
魏征瞪着眼睛看着李象,他现在是真的想刨开李象的胸口看看,这孩子的心眼儿咋长的。
他现在愈发地感慨自己当初选择的正确,若是将来李承乾不立李象为太子,只怕是这玄武门比当今圣人都好走。
看着老魏那亮闪闪的眼神,李象继续说道:“咱们不需要对孩子宣传什么四书五经,就从华夏的神话故事开始,从古开天到女娲造人到神农尝百草,再到三皇五帝。要让蛮夷的儿童,从小听着华夏的故事长大!”
“并且向他们宣传一个道理,要让草原儿童从小就认同一个华夏的理论,大家都是华夏子民。大唐是主脉,他们则是分离出来的支脉。其实大家都是一家人,只不过生活方式有所不同罢了。”
“好!太好了!”魏征连连击节赞叹道:“这个办法当真是好,这样一来,还能够调动寒门士子的积极性。”
李象心想还用授予实职?大唐的文人大部分都特么是铁杆皇汉,这种教化蛮夷的事儿,本来就是极其刷名望的功绩,再加上实职的刺激,怕是门槛儿都得踏平了。
“不止是要讲神话故事,还要讲述我华夏的英雄故事!”魏征举一反三地说道:“像是管仲、鲍叔牙等人的事迹,都可以编纂成通俗易懂的小故事,讲给他们。”
“这种方式,不仅可以对付草原人,四方蛮夷都可以用,让他们崇尚大唐文化,以说大唐话,习大唐字,行大唐礼,听大唐故事为荣!”
李象颔首,这就是后世牢美用的招式。
可惜牢美自废武功,在文化入侵这一块已经成了废物了。
后世不忘,前世之师,李象觉得自己应该努努力,活得比七十二年更久,让大唐的伟大持续下去。
“老师说的对。”李象心中已经勾勒起了一个蓝图,按照这个框架走,利用超级大国的影响力,将文化辐射到周边的国家,实现潜移默化的同化效果。
“既然认为为师说的对,还待在这里干什么?”魏征忽然吹胡子瞪眼地骂道:“还不快进宫去找圣人好好说一说你的宏伟计划!”
嘿,老魏,你这就不地道了。
既然魏征已经下了逐客令,李象便也没打算多留。
“那我走了啊,老……师你保重身体。”
差点把老魏两个字给秃噜出来,好在他反应快给夹了住。
魏征摆摆手,示意让这小子赶紧走。
等到李象走后,魏征忽然抓起一旁的锦帕,掩在嘴上剧烈地咳嗽着。
半晌后,他松开锦帕,上面竟然全是鲜血。
(二更送到,头昏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