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苏家兄妹简单聊几句后,写完宋秋差点被宋勇杀害,以及那时候吴江渐渐成为她唯一的依靠的故事,困得不行。
可是已经中午,阿祖还在酣睡。下午约了放射治疗前的CT扫描定位,我悄悄出门吃了碗面,溜去医院。第一次这么大胆,没有阿祖陪着上医院。刚到医院就后悔了。放射科外人山人海,怎么预约排队?需要做什么准备?
拿出出院时医生给的导引单,才发现走错了地方。
仔细研究单子,乘坐第一住院大楼12号电梯,到负二楼的放射物理技术中心划价处预约,再到制作模型的地方……
总共9条流程!需要在这个下午完成!而我根本不知道12号电梯在哪里。
放射治疗区域是一个神秘的地方,以前我不知道医院有负二楼,也从未想过竟然存在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神秘电梯通往楼下。问了很多人,一些普通医护人员也不清楚,终于找到12号电梯时,已经下午三点。同等电梯的一个病人和家属友善为我讲解楼下结构。
病人是一位年轻姑娘,戴着假发。面色苍白虚弱。没敢多问她的病情。
负二楼人并不少,但比起楼上熙熙攘攘焦躁不安的环境,这里有种特别的肃杀之气。各自排队,接受不同治疗。来到这里的人,几乎全是确诊癌症的。默契沉默着。医生护士不愿意流露出任何情绪。
拿出手机向阿祖求助,手机信号微弱。墙上、门上、玻璃上到处显示辐射隔离等醒目标志。
收起手机,硬着头皮按照流程找各个“办事处”。一边问病友家属,一边东奔西跑,没错,跑着办手续。做扫描。配合医生做模具。定位划线……病友家属对我特别和善,似乎投我以同情,想来以前他们也被同情过。然后接纳现实,接受治疗。
我这样不到一米五的身高,穿着运动装像小学生模样,一个人糊里糊涂乱撞的大约不多见。
所幸各科室下班晚。走完流程,天快黑了。上一楼大厅感觉空气顺畅。
找了个椅子坐下,等气喘均匀再回家。手机响起,拿出来一看微信被轰炸。阿祖发现我不见了,电话打不通……爸妈、其他亲友,无数信息……
花了半个小时回复完消息,告诉阿祖别来找我,正常经营夜宵店。
我太累了,三个多月时间。一直有家人陪伴,一直没机会独处,实实在在思考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件事。
一直在逃避。
和阿祖吵架,拒绝和爸妈说话见面,把儿子聂小羊推开。
此时,负二楼灯火通明,许多人排队等待治疗,挣扎想活。一楼已经安静下来。我的生活似乎如此,平静的夜色下,还有个负二楼。
蜷缩在金属椅子上,保洁阿姨轻声走开。
上午沉浸在过往爸爸对我的谋杀痛苦中,那场谋杀我活了下来,另外一场血案接着发生……
还是仅仅有关宋秋的故事,现在的我,宋小小已经承受不住更多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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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馆生意越来越好,宋勇又变成原来的爸爸了。
小小的宋秋,感觉那张悬挂在半空的床很宽,每晚爸爸抱着她爬楼梯上去,一家三口挤在一起。粗布床单印着大大的牡丹花,味道很好闻。凌晨,他们起来揉面做早餐,怕她从半空摔下来,就在水泥地面铺一层纸壳子,抱她下来睡地上。冬天睡拼起来的餐桌上,裹得厚厚的。
宋秋很快忘记那块差点要了他命的砖头。况且爸爸每次去城里,还是会带上她。
一天深夜,三个醉酒的男人还在划拳,一个是卖锄头农具的、一个是村头兽医、一个是服装店女老板的相好。都是常客。
宋秋坐在另一张桌边趴着睡着了,宋勇和苏碧已经收拾好当天的餐具,炉灶封上火,眼看他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索性准备起明天的食材,没人预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
两个陌生男人提着刀冲进来,两拨人一见面就对骂,放狠话。宋勇没听明白冲突起因,赶紧把宋秋抱起来放苏碧怀里,打开阳台门让她俩进去,上锁。他抄起一把菜刀站在阳台门口,后背抵着门。
石板村常有打斗发生,据说是有人吸白粉(毒品)欠了钱被追债。就算听到动静,也没人敢出来帮忙。苏复这会儿跑夜车还没回来,钟兰在隔壁报了警。
吃饭的那三个人,一人拿起案板上另一把菜刀,一人拿砍刀,一人只捡了根擀面棍,双方打起来。混乱中,来追债的陌生男人以为宋勇和他们一伙,对准脖子一刀横扫下去!他忽地一闪,刀落在左边手臂上,血流不止。
混战还在继续……
苏碧对宋秋说:“你待在这里不要出声,我翻下阳台去找你大姨父上来。”
“妈妈别走。”宋秋浑身发抖,苏碧也在颤抖。
丘陵地形的石板村不像城里那么平坦,宋秋家比老街高出很多。从阳台翻下去,足有三层楼那么高。虽然有水管,凹凸出来的屋檐可供攀爬,但苏碧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勇气,宋勇还在外面搏斗。
犹豫着,害怕着,血越流越多……直到听见警车声音。一群警察冲进来控制住局面,简单审问后,把村里唯一的男医生和打架的人一起抓走了。惊魂未定的宋勇打开阳台门,瘫坐在血泊里,失了魂一般。
宋秋没见过这场面,大声哭起来。钟兰听见人都走了,出来安抚宋秋和苏碧,从阳台上大喊已经熟睡的苏梅,他们才赶上来,匆忙拿毛巾给宋勇止血。
吴放连夜敲开女医生的住所,请来给宋勇处理伤口。
第二天打电话给镇上的苏英,在派出所了解到情况,确实是三人吸毒欠了钱,另外两人追债。至于那位温柔的男医生,趁着医生身份便利,诊所成为他们交易毒品的据点。他自己也吸。
餐馆停业半个月,宋勇伤得很重,刀口见了骨头。钟兰和苏碧俩收拾被打碎的碗盏,刷洗血迹,补购损坏物品,花了几天时间。宋秋又被送到大姨家睡,她以为过了这阵子就可以回家。
一天下午,她回去拿衣服,听见妈妈和舅妈对话。
苏碧焦虑的神情,显得似乎那件事还没过去,“怎么就摊上这,那晚要不是担心宋秋,我可以早点翻阳台,去找吴放。你知道吴放打架很厉害。”
钟兰重重拍一下大腿,叹口气:“唉!偏偏我家那口子不在家!”
苏碧握住钟兰的手:“幸亏你报警了。”
钟兰:“也不是你的错,宋秋那么小一个人在阳台上肯定害怕。”
……
事后苏碧才认定她没去搬救兵是因为宋秋,完全忘了她当时对三层楼高的恐惧。或许没有孩子在身边,她也会犹豫到警察到来。
这话偏偏被宋秋听了去,她疯狂跑回大姨家,进了吴江的屋子。吴江慌张安慰她,以为她又因为前几天的事害怕了。
半个月后,他们准备开业的前一天晚上,苏碧对宋秋说:“以后你就在外婆那里睡吧。家里不安全。”
宋秋想做最后一次努力,“我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宋勇以不容拒绝的语气说:“你长大了,不方便。”
什么不方便?宋秋呆呆站着,苏碧还在安慰她:“我们要做早餐,你在家睡不好,快上学了,这都是为你好。”
妈妈安慰的话,她没听进去,大吼大叫:“不,我就不!”
宋勇直直瞪着她,宋秋吓得不敢说话。
石板村所有家庭都一样,大人决定好的事,小孩儿无论怎么“就不”都是没有用的。小孩儿必须听话,这是规矩。
她心里翻江倒海:“我就是个累赘,害妈妈没及时搬救兵,害爸爸受伤,害家里和外婆关系不好,害所有人!”这些话没说出来。
坐在苏梅家露台上,一个人。
期待了那么久,以为餐馆开业,生活就会恢复正常。看来恢复正常的是他们,和宋秋无关。她不知道要在外婆家住多久,永久?
想起爸爸拆除她喜欢的鸡窝,差点被爸爸用砖头砸到,奶奶讲的奇怪的故事……“可是我家和外婆家不是有矛盾吗?妈妈不喜欢我和外婆聊天说家里的事……”
她想不明白,很幸运,没长大到能深入思考的年龄。
又很悲惨,这些没想明白的情绪,以无形无状的方式,悄悄渗入骨髓。
常常莫名其妙伤心,后来很多个夜幕降临时,她苦苦哀求妈妈让她待在家里。结果就如你们知道的,那个年代,一个小孩,尤其是女孩,闹多久都没用。
从那时起,宋秋开始容易睡不着,老人家失眠,半夜念叨骂人,她静静听着。关于大人的事,她学着沉默,不再参与他们的打架和嘶吼。
虽然外婆骂人,但她会搂着宋秋,有时从枕头下摸索半天,塞给她一颗薄荷糖。渐渐的,她开始喜欢外婆褶皱的皮肤,没事时轻轻抚平又捏起来玩。
苏跃羡慕宋秋可以和苏老太一起住。
因为吴放家开零食店和游戏厅。二哥吴江特别宠爱宋秋,教她打游戏,给她很多零食吃。
不过有一天吴放又喝醉了,在家里发酒疯。
青筋凸起,浑身浊气:“养的一个个白眼狼,老大吴东长大啦,上好学校不回来了。老二又想干啥?上个小学就要飞?还养个别人不要的丫头……”
苏梅小声劝说:“孩子们有本事,会回来给你养老的。那是你的福气。”
“福气?家里那几亩地都荒成什么样了?长大了不干活,还出息!!有啥出息?”
“老二在隔壁,别说了。”
“老大走了,老二就该留在家里。生意不做啦?地不种啦?我们是什么家庭?还能当上国家领导?”吴放把空酒瓶砸向吴江的房门。老旧条凳发出嘎吱一声。
苏梅不敢再说,吓得哆嗦。吴放继续大吼大叫:“老太婆为啥一直住我家?他没儿子吗?为啥不住苏复家?苏碧家?就生了你一个?”
苏老太正好听到,冲进来:“你住我的宅子,还问我?你赶紧搬走我就谢天谢地了!还反了!我现在就去叫苏复下来!”
看着老太要把事情闹大,苏梅赶紧哭着拖住她:“妈哎,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他计较啊。”
宋秋在露台上看得清清楚楚,躲在房间里的吴江不敢出来。她偷偷溜进屋,没敲门。看见吴江盯着课本发呆。
“哥哥。”她不知道说什么。
“哦,你来了。”模糊的眼神回转过来,“让他们闹去,别管。今晚恐怕不安宁了,你去和苏跃睡。”
“我不怕,要不要我叫舅舅来劝一劝?”
“不。”吴江把头埋在桌面臂弯里不再说话。宋秋溜出去,又溜进了苏跃家,进了她房间。大人都不知道。
“宋秋!”苏跃惊讶说。
“今晚我想跟你睡,行吗?”
“我巴不得。快来!”她跳进被窝,拍拍床,想听宋秋聊一聊大孩子的事,她总觉得宋秋比她大很多。其实宋秋只比她大十五天。
“可是我不想让你爸妈知道我在这里。”宋秋小声说,苏跃觉得这件事很神秘。
“放心,我妈今晚不会进来了。”
……
很多个这样的夜晚,她都会悄悄溜进苏跃房间。后来钟兰发现了,并不挑破这层尴尬。晚上的点心还刻意多准备一份。
对于孩子来说,最温馨的夜晚时光,宋秋几乎都流离在各家亲戚间。
爸妈总忙着赚钱,忙着过他们的日子,忙着想办法,生一个儿子。
宋勇脾气时好时坏,苏碧常常躲起来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宋秋讨厌爸爸。因为他,妈妈受尽了委屈。大部分时间她和吴江玩。
当吴江越来越多时间花在写作业上,她不得不和苏跃在一起。在她家门口玩石头、泥巴、沙子、树枝野花。这些在宋秋眼里,都很无聊,她没别的选择。
渴了就跑去货柜后面喝凉透了的茶水,他们家总有一大杯粗制绿茶,供全家喝。每次去几乎都是满满的,不知道是谁不停往里面冲水。
那种满足感,大概就是家的感觉吧。
宋秋没那么喜欢苏跃,因为她没有苏跃所拥有的温暖家庭。而吴江给她的感觉,是大哥哥保护小妹妹的温暖,好像一个爸爸的影子。
舅妈钟兰守着杂货铺,在路边用蜂窝煤炉子烧热水,给苏跃洗头,在太阳下晒干梳理整齐。洗头剩下的水倒在大盆里,盆里放一块木头搓衣板,洗衣粉泡泡也遮不住脏衣服渗出的黑水。有顾客来买东西,她随便擦一下手,就去货柜后面。
宋秋看着自己长满虱子的短发,蓬乱无章。穿的衣服不知道是哪些哥哥姐姐剩下的,深色、粗布、打满补丁……
还好年龄小,不太懂这些,一些小念头瞬间就忘在脑后。
村里不多的老师经过他们家时,不管是宋秋还是苏跃哪一个在门口都会毕恭毕敬叫“老师好!”
而那些老师,怎么也分不清他俩谁是谁,只好糊里糊涂地回答:“你好。”
虽然发生过无数次,他俩一遇到这种事,还是会告诉对方,然后一起笑个不停。说来奇怪,苏跃明明不是苏家孩子,却和宋秋长得像双胞胎一样。
那些午后,好像宋秋爸妈永远在睡觉。他们半夜起床揉面做包子、熬粥。晚上很晚才睡。下午必须补觉。
无数个下午,宋秋待在舅妈家。舅舅喜欢打猎钓鱼,有时候带回野兔、鱼、螺丝、鸟,各种野味。
晚上宋秋继续流离在各个亲戚家睡觉。
近在眼前,却和爸妈在一起的时间很少。
数星星成了每晚的习惯,当他们都睡着了,她悄悄在窗前,或溜出门望着天空。如果遇到雨天,就躺在床上听雨声,“这个世界上一定有神仙,可以救我”。她总是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