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每每卿柠回想起这个瞬间，就总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甚至当她被带下祭祀台时，整个人都是无知无觉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而行走在此的，只是飘摇不定的灵魂。
对那天的记忆也因为当时的这种状态而变得模糊异常，只记得那把大刀没有意料之中的落下来，因为在此之前，拿刀的士兵已经向后栽倒下去。
接着，几支乌棱箭凌空射向祭祀台，相继射中卿柠左右几个士兵身上，箭无虚发，还有一支射中昆巴拉巫师的肩膀，随着一声闷响，巫师手里的皮鼓掉在地上，弹跳着滚落一旁。
一时台上台下大乱，台上人也迅速搭弓还击，一时间箭羽上下簌飞，惨叫声不断，卿柠在混乱中被带离祭祀台，她甚至都没来得及朝台下望一眼。
后来龙城里就流传着这样的传说：坤兰诺并非异族，而是天神派来守护龙城的使护，她要被祭天的消息触怒天神，天神便派出刚刚战死升天的巴鲁下到凡间，惩戒企图陷害坤兰诺的人，巴鲁完成任务后就骑上神马离开了。
他怎么到的龙城，没有人知道，但他离开时，却是骑着一匹长有翅膀的飞马，飞马驮着巴鲁从龙城西南角飞走后，再不见踪影。大家说他飞回了天国，巴鲁已是天神身边的一名守护使者。
不知这个传说最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到后来，越传越神，情节越加越多，从城内传到了城外，许多胡人一边低低议论，一边朝着太阳方向虔诚朝拜。
而卿柠，竟意外的活了下来。虽然依旧被关押在那个营帐里，但每日会有人送来食物和水，甚至还给她一块厚毡毯。
被关押着的卿柠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不知道是谁把自己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自从回到营帐，大阏氏那帮人就再没出现过，现在既不放她出去，也没有人提审她，或者将她押往祭祀台。
每次送来的食物，卿柠都会一点不剩的全部吃光。一开始，因为几天水米未进，她不敢吃得太猛，忍着饥渴喝了点水，恢复些精神，又将熟肉撕成一丝丝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吞咽下去，极度的饥饿让她心慌气短，头晕目眩，根本无法思考任何问题，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既然没死，就要想尽办法活下去。
吃完倒头便睡，睡醒看到一旁新放的食物，就不声不响的坐起来，继续吃东西。送来的食物异常简单，一小碗肉，一罐清水，每日固定一次。
卿柠看出来，虽然她犯人的身份没变，但至少暂时没有性命之虞了。
这天，随着一股寒气涌来，门被打开。
躺在毡垫上的卿柠既没动，也没睁眼，每天都是等送食物的胡女走了以后，她才会起身。
“坤兰诺，左大都尉要来看你。”
随着一阵衣裙窸窣，一个女子的声音到了近前。
眼前是张略显焦急的脸，卿柠认出是那个婢女芣苢，手中正捧着簇新的衣袍，在她身后，跟着四个婢女，手里端着梳洗用具。
“快起来更衣梳洗。”
芣苢左右看看，将衣物又放回身后婢女端的托盘中。
卿柠掀开毯子坐起来，芣苢忙跪下想帮她解衣带，被卿柠拦住，轻声但坚决的说，“不必换。”
“那我为你梳发。”芣苢从托盘拿起木梳，殷勤说道。
卿柠伸手取过，“我自己来。”
卿柠一边梳着有些蓬乱的头发，一边看向芣苢，
“你是平宁阏氏的贴身婢女，还是大阏氏的......心腹？”
芣苢略垂了眼帘，没有回答，见卿柠梳好头发，又拿起一块方巾，在水盆里沾湿后双手递与卿柠。
卿柠接过来，仔细擦着脸，“这是要放我出去了？你的主子是突然开恩，还是终于想明白了？”
芣苢依然不答。
“替我转告你的主子，即便我出去，也不会想着如何报复她，我本就不属这里，迟早要离开，叫她安心。人生短暂无常，这一刻尊荣显贵、金玉满堂，谁知下一刻会不会跌落谷底、孤影伶仃？何苦要树那么多假想敌，终日将心力耗费在不紧要的人身上呢？”
卿柠轻声说完，站了起来，这时门外被一道暗影挡住了光亮。
“坤兰诺？”
“见过左大都尉。”
众婢女恭敬行礼，躬身退至一旁。
“坤兰诺见过左大都尉。”
卿柠略一行礼，被来人大步上前扶住。
“真是你？”
“是。”
“我不在龙城这些时日，你受苦了。”
“还好。左大都尉，我可以走了吗？”
“走？你要去哪里？”
“回部落。”
“你就不想让我替你报仇？”
“不。”
“为何？”
“不想在龙城种下仇恨的种子。何况，......他们也没错，只是各自立场不同罢了。”
一阵沉默过后，来人终于妥协，“......好吧，我送你回去。”
卿柠点点头。
一身戎甲的左大都尉将一件黑毛长氅披在卿柠身上，将她抱上帐外的马背。
雪依然下着，只是不知何时已经小了下去，细碎的雪被风翻卷着，飞絮般飘落。卿柠抬头望一眼天空，依然阴沉如昨，天边却明亮了许多，她的嘴角不经意弯出一道弧线，雪要停了。
卿柠是骑着左大都尉的马，准确的说，是与左大都尉同乘一马出的龙城。坐在卿柠身后的左大都尉两手握住缰绳，不紧不慢的出了兵营，士兵肃立两旁。
城内的积雪应该每天都被仔细打扫过，此时路上只覆着一层浅薄的雪粉，马蹄踏着在上面，发出“哒哒哒”坚实的声音，四名黑衣护卫，拉开距离跟在后面。
龙城里的人纷纷弯腰致意，谁也不敢直视马上端坐的人，不论是一脸威严的左大都尉，还是面色淡然的卿柠，但是所有人都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左大都尉将卿柠一直送到太塔的毡帐前，他先翻身下马，又伸手将卿柠抱下来。
“如有事，随时来找我。你有我的金符，龙城上下都认得，仔细收好，急时可救你性命。”
卿柠点点头。
左大都尉才又翻身上马，一扬鞭，踏着积雪朝龙城奔去。
“达达。”
不知何时，乌涂亚和太塔已在身后。
回到熟悉又温暖的毡帐，卿柠只觉浑身一松。
太塔端来一碗热羊奶，卿柠贪婪的连喝几口，笑着说，
“还是自家羊奶好喝。”
站在一旁的乌涂亚红了眼眶，但也跟着露出笑容。
闻讯赶来的麻察和奥孤一见卿柠，似乎都松了口气。
“族人说看到坤兰诺，我们就赶过来，果真是你回来了。”奥孤说道。
“我没事了。”
卿柠放下空碗，看到他们担心的样子，不禁心中一暖，“这次左大都尉亲自送我回来，那些人暂时不敢找我和部族的麻烦。”
“就算左大都尉不送你回来，他们也不敢再对你如何。”一旁的乌涂亚插言道。
“为何？”卿柠觉得奇怪。
“你没听到龙城的传言？”奥孤问道。
卿柠摇摇头。
乌涂亚就把巴鲁骑着飞马下凡救她的故事讲了一遍，卿柠不禁大为惊奇，当时确实有人朝祭祀台射箭阻止行刑，但她并未看清是谁，更没想到这次救人事件会被传得如此神乎其神，自己也从龙城的灾星一下变成了守护者，这也有点太玄乎了，关键是那些胡人竟然都信了。
“那日我和奥孤带着几个族人也去了龙城，打算救你出来，”麻察道，“没想到进城要搜身，一律不许带兵器，我们只将几把短刀偷偷带了进去。入城后，发现祭台周围早有重兵把守，所有人不准靠近，我们一直没有机会动手，就在我和奥孤决定强行冲进去时，就有人先于我们动手了。”
“你们看到是谁了吗？”卿柠问。
麻察和奥孤都摇摇头。
奥孤接口道，“那人一身黑衣，脸用一块布巾遮挡，看不清容貌。身形确实很像巴鲁什长，有人还看到他额上那道疤。”
“后来呢？他是怎么出城的？”
“事情发生太快，谁也没看清，那匹赤马跑得像飞一样，朝祭台射完箭，他就往城墙一角跑去，很快不见了，后来斯波勒都尉命令关闭城门，派人全城搜查，也没有找到那人，连马也找不到。再后来就有人传他是巴鲁什长的化身。”
奥孤说完，众人都不说话，麻察的神情也黯淡下去。
“达达！”
卿柠正想说话，突然听到一声喊，敖斯木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
“达达，你真的回来了！”
卿柠笑着望向他，“是啊，达达回来了。”
敖斯木一看毡帐里这么多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我走了。”说完又掀开门帘跑了出去。
卿柠和众人禁不住相视而笑。
等毡帐里重新恢复平静，卿柠一下躺倒在毡铺上，闭着眼自言自语，
“还是睡自己的床踏实。”
见一旁的乌涂亚沉默得有些反常，又坐起来，
“乌涂亚，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见达达回来不开心啊。”
乌涂亚走到她跟前，泪水一下滚落下来，“听到你要被昆巴拉巫师祭天，我们又急又伤心，我问太塔你会不会有事，太塔也不说，从早到晚为你祈祷，我以为，以为这次你再也回不来了......”
卿柠轻轻抱住乌涂亚，“傻姑娘，我说过会回来，就一定能回来。你现在已经是结婚成家的人，再不是小姑娘了，将来还要当阿囊呢，羞不羞，不许哭了。”
“麻察、奥孤去救你，我知晓时他们都进城了。我和太塔不停为你们祈福，我的心一直跳，怕你们回不来，就留下我和、我和太塔......”
说完，乌涂亚再也忍不住，哭得更加伤心。
卿柠的眼睛也湿润了，喃喃道，
“你们对我的这份情，我何以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