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柠从学校出来时，夕阳正将最后一缕余晖洒向这座浮华喧闹的小城，虽然已过上下班高峰，但公交站台依旧挤挤挨挨站满了人，不时有人伸长脖子望向来车方向，发出低低的抱怨声，一旁的卿柠也盯着龟速涌动的车流，眼神却有些游离。
一道刺目的阳光透过对面电信大楼玻璃幕墙折射回来，晃得她睁不开眼，卿柠下意识抬手挡住，耳边又响起年级主任略显尖细的声音，
“卿老师啊，作为青年教师，我知道你想干出点儿成绩证明自己，这出发点是好的，一开始我也是支持你的，可这段时间你也看到了，七班成绩直线下降！原来在陈老师手上好歹还中等偏下，现在可好，连着两次垫底。这说明什么呀？啊？说明你的班级管理出了问题！”
“......七班班主任当初还是你主动请缨接下来的，说想改进教学方法，因材施教，你还跟我保证，要让大家对落后的七班刮目相看，你看，这才过了多久，啊？全班成绩直接亮红灯！你带的是初中，不是小学幼儿园！你再有想法，再想标新立异，啊，成绩上不去，一切都等于零！现在还只是几个家长代表来找，好在被我拦下来了，人家都说了，我要不管，他们就找校长，要是校长还不重视，下一步他们就直接去教育局反映！这些家长为了孩子，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胡主任私下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说你在泾城无亲无故，不容易，叫我平时多关照着点，你看，到现在胡主任也没把你当外人。小卿啊，就凭这一点，你也不能给你婆......”年级主任突然察觉自己说滑了嘴，忙止住，端起茶杯偷瞥卿柠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才又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知道，当初你和小勇也是我牵线......”
“袁主任，”始终沉默不语的卿柠终于抬起头来，轻声但语气坚定的说道，“七班的事，我会尽快解决，您放心，我绝不拖学校后腿，也不会让您为难。”
袁主任听完，脸上反倒有些讪讪的，“小卿啊，这里没外人，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以前你有胡主任护着，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压一压就过去了。但你跟小勇都分开几年了，他也重新有了家庭，胡主任就算想帮你也不好直接出头啊，何况现在她退下来了，话语权跟过去没法比，事情要真闹大，到时候别说我，就连她也保不了你......”
“我明白。”卿柠点了下头，迅速答道。
知道自己的话戳到卿柠痛处，袁主任声音也温和许多，宽慰道，“我知道你过去一直在行政岗，参与教学工作时间不长，但你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你看你带的五班，语文成绩一直就稳在年级前三嘛。这次主要还是你有些贪功冒进了，欲速则不达。好在七班只是刚有点苗头，我去跟李老师说下，这段时间叫他把体育课让出来，你这边该补课补课，该加压加压，不管用什么方法，尽快把成绩排名提上来，先堵住那些家长的嘴再说。”
卿柠心情有些低落，作为初一（七）班班主任，对这个班，自己充满期望，也是最花心思的，可这已是第二次年级排名倒数了，尽管只是一次月考加期中考试。
虽然教育部三令五申强调严禁搞排名，可学校还是没办法把焦点从分数上移开，中考升学率上不去，不仅关乎学校声誉，影响生源，校长政绩被拖后腿，老师收入也跟着减少，这些千丝万缕的关系都同成绩牢牢绑定，牵一发动全身，所以学校内部依然在通过排头促尾将压力传递给老师，老师又暗中较劲对学生各种课业加码，谁都不敢有半点懈怠。
对家长来说，成绩好坏意味着三年后能否顺利考上重点高中，作为四线小城，全市重点高中就三所，面对每年好几万中考生，那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也由不得家长们不焦虑。
本来排名是不公开的，却不知被哪个神通广大的家长把内部排名表搞到手，发到了七班家长群，这下群里炸了锅，甚至已经有家长开始鼓动写联名信找学校换老师了。因为这个群是家长避开自己私下建的，要不是袁主任找她谈话，可能到现在卿柠都还蒙在鼓里。
“还有，小卿啊，你也注意下着装，啊，虽然你这......也没太大问题，但是，太生活化，下班穿穿可以，都是些青春期的孩子，要跟他们拉开距离，把威信树起来，不然怎么镇得住这帮学生？别嫌我话多，我这也是为你好，......主要其他老师私下也有些议论，当然，你也别太在意，低调些总没错，免得授人话柄，啊？”
卿柠又想起临出办公室前，老主任这番“语重心长”的教导，不由低头看看身上的牛仔连衣裙，又瞅瞅脚上的高跟鞋，才发现忘换鞋了。以前主任从未指摘过自己的穿着打扮，今天这是怎么了，感觉一旦工作上出点问题，其它就哪儿哪儿都不对了。
随着27路进站，卿柠跟着人群挤上车，思忖着自己这次是不是做错了，七班学生基础差、学习氛围不浓不说，调皮孩子还多，是被其它任课老师诟病最多的班，本想着先让他们真正接纳自己这个毫无经验的新班主任，也尝试改变下一本教案用到底的呆板教学模式，没料到出师不利，开始没多久就遇到如此大的阻力，还是来自家长的，这让卿柠有些措手不及。
正烦乱着，包里突然传来嗡嗡的震动声，她没动，嗡鸣声便固执的响个不停。
卿柠掏出手机，是周连勇，迟疑片刻，还是接了。
“喂？”
“你干吗去了？打你电话半天不接！”
卿柠微蹙了下眉，“什么事？”
“什么事？！女儿都不接，还让老师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来，周末都不叫人消停，是不是看我这两个月没给生活费，想故意找茬？不是说了晚点给嘛？怎么现在也开始学着耍心眼了！好歹你也是堂堂的人民教师，能不能把这点聪明劲儿用到正道上啊！”
电话那头一番不带停顿的狂轰乱炸，让卿柠有些懵掉。
“我什么时候让你接女儿，什么时候催你给生活费了？说话别总这么信口开河。”卿柠本就为工作的事闹心，周连勇劈头盖脸一通莫名其妙的数落，把自己的无名火一下拱起来，忘了是在公共场合，也忍不住抬高嗓门。
周连勇见卿柠语气强硬，态度反倒软下来，
“钱老师说给你打了好多电话都不接，又给你那小男友打，还是不接，最后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来了，你们这是集体玩失踪呢，别成天只顾谈情说爱不管孩子，当初跟我拼死拼活要抚养权，要过去又不好好带，你说妞妞在她爷爷奶奶那儿待得好好的，刚上幼儿园你就非要接走，这才几天就搞不定啦？我就说过，你不改改这心气儿高又死犟的毛病，迟早要吃大亏......”
“周连勇，你管好自己的事，胡扯这些做什么？妞妞在哪儿？我马上去接她。”
周围已经纷纷竖起探听雷达，好几道目光背刺过来，卿柠努力压低声音，边说边按小音量键。
“还能在哪儿？肯定在我家啊，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孩子这么小你就着急找下家，也太心急了吧。我知道你恨我，你这是在故意报复我，那也不能拿我女儿的幸福赌气啊。我也不是不赞成你谈恋爱，可你总得找个靠谱点的吧？比你小，没结过婚，还没个稳定工作，你以为他找你是为了跟你结婚啊，人家就是跟你玩玩......”
“我现在过来。”卿柠语气生硬的打断他。
“......诶！马上就来！”电话那头忽然响起周连勇的应答，然后压低声音急急阻拦道，“你别过来！”
卿柠正要开口，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鬼鬼祟祟躲厕所干吗？给谁打电话呢？喊你半天不应！”
“单位的事，马上就完。”
“谁让你又把那个小尾巴带回来的？还嫌我带昊昊不够累是吧？一天天的没完了还，这日子到底过不过了！......”
卿柠将手机从耳边移开了些，终于，周连勇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言简意赅，“我一会儿开车送妞妞过来，七点半你在小区门口等着。”
“不用你送，我现在打车过来。”
“叫你等你就等！怎么听不懂人话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位的脾气，你要过来我这一晚上还能消停啊。”
“那行，七点半我在小区门口等。对了，别让你儿子欺负妞妞，上次妞妞回来胳膊都被掐紫好几块。”
“你以为你改了她的姓就不是我女儿啊，妞妞也是我生的，我还能虐待她不成？小孩子抢个玩具争两下，她是姐姐，让着点弟弟咋啦？小题大做。好了，挂了挂了，七点半，准时啊。”
还没等卿柠答话，电话就被挂掉了。
卿柠看看手机，果然，五个未接电话，都是钱老师打来的，她赶紧又拨过去。
“钱老师，诶，是我，卿恬欣妈妈。对，不好意思啊，那会儿在开会，手机静音了，对不起，确实，......他估计也没听到，......是是是，谢谢钱老师，太感谢了。对了，钱老师，下次，可不可以不给恬欣爸爸打电话，对，......我向您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出现今天这种情况......好好好，实在对不起啊，害您等那么久......嗯嗯，......好的好的，钱老师再见。”
卿柠放下手机，长吁一口气。
车在公交站停下，见没人下车，车门又“噗呲”一声合上，继续向前行驶，卿柠无意间瞥了一眼窗外，立即惊得大喊，“师傅等一下！下车！！”
“早干嘛去了。”
司机嘴里咕噜着，极不情愿的猛踩一脚刹车，周围随之响起一片不满声，卿柠边道歉边挤过人群，手忙脚乱地跳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