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巢,上城,三一基金会总部。
特别对策局。
凌晨的对策局依然忙碌。
对于加班的态度,懒惰的下城人还认为这一项是苦差,但勤劳的上城居民早就把它当成是一种传统——特别是基金会这帮卷王,上个月统计的每日人均工时已经超过了18个小时,光是对策局内部,日常消耗的增效剂都能养活十个生产线全开的巨型加工坊。
一个身着浅蓝色制服,神色看起来火急火燎年轻姑娘,抱着半个人那么高的文件堆,匆匆跑过走廊。
“翠——”
耳边突然有人在喊她,翠很熟练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行了个礼,脚下步子不停:“抱歉,我现在很忙……”
“我有长眼睛,当然看得出来。”声音明显更近了,翠朝另一边扭过头,被咫尺距离的人脸吓得一哆嗦,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梅莉前辈,您吓我一跳……”
虽然已经习惯了在对策局的生活,但身边这些奇奇怪怪的前辈们总会给翠的工作带来一些惊喜或者意外。
梅莉——虽然在职位上只比翠这个实习生高出一级,但已经算是对策局的老人。据说从刚毕业就开始作为执行部的探员工作,年龄未知,可能已经为基金会服务了漫长的时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得到晋升,平时也总爱以“前辈”自称。
而翠作为从学院派系升上来的基金会职员,对职场辈分的观念比较刻板,属于最传统的一派。
所以,她对每个资历比自己深的同事都保持尊敬。
“即使这个前辈是个不太正经的家伙。”
她在心里小声抱怨着,手头的工作也被这个插曲打断了进度,干脆停了下来,微微朝梅莉躬身打了个招呼,“梅莉前辈,晚上好。”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位身材矮小,或许连一米五都不到的女性,看体型像个孩童,但身形比例却挺拔坚固,无论是肩宽与躯体的骨架,都是一个比例很标准的成年人。
——这是半身人的性征,也就是大众语境里的“侏儒或者矮人”。
与阔耳狐、沙丘猫这类“小型类人种”不同,后者只是被性征限制了体型,它们的身高平均值确实只有一米六不到,但根据不同人的个体差异,还是有小狐狸和小猫咪能长到一米七的——有的能长到一米八也说不定。
但半身人,是绝对不可能拥有这种身高——他们的成熟个体就是像梅莉女士这种,与成年人等比例缩小的骨架结构。作为稀有的优质性征,他们还有比起其他类人种更长的寿命。
从容貌来看,梅莉女士看起来似乎有四十往上的年纪,总是眯着眼睛的表情显得不太精神,一头棕黄的短卷发看起来成熟知性,她瞳孔的色彩偏向火焰的“明黄”,让人联想到跳脱……总给人不太靠谱的感觉。
“现在可不能算晚上…再过一会天都亮了。”梅莉背着手,笑眯眯的绕着翠走了一圈,看向她手里那一堆文件,皱了皱眉,“怎么还在用这种纸质件,你送的是啥机密吗?”
坏了,话题被打开了。
翠有点无奈,她本来是不想在工作期间耽误效率,但面对一个“不懂事”的前辈,她还是只能先做妥协:“梅莉前辈,我现在要去局长办公室……”
“刚才,我们收到了来自远郊的紧急情况,有新的隐秘档案准备入库。”
翠认真回答,没有敷衍,但为了快速脱身还是试图长话短说,“下城有执行官启用了最终权限,呼叫休谟树算力支援,我现在要去把这件事汇报给局长——前辈您应该知道那位局长的情况,她对智库这种东西不太擅长,所以还是用纸质文件方便点。”
“下城?那个鬼地方竟然还有这么有种的执行官……我还以为那里就剩下一群蠢货,成天捣鼓着怎么喝酒开趴。”
梅莉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然后满意的点点头,“不错,起码很勇敢,敢在下城那个官僚之风喧嚣的地方把仕途拍上赌桌,那个执行官还是有点血性的嘛,改天可以认识一下。”
执行官……职位比你高诶,再怎么说都应该是人家来认识你吧……
翠在心里默默吐槽,不过自己内心也对那个执行官感到佩服。
虽然基金会给了执行官呼叫休谟树的权限,但敢这样做的人还是很少——梅莉瞬间感觉,下城的基金会也不是那么的没救……
“前辈,我真的很忙。”翠已经想溜了,她一点点收声,听起来好像有些心虚,但很快恢复了常态,“我接下来还要去找局长汇报,前辈您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最后这句话只是出于礼貌,翠调整了一下姿势,重新把那堆文件固定在怀里,刚想迈开步子。
“等等。”梅莉突然又叫住了她,看着翠那张纠结的脸上闪过一阵郁闷,又因为“不想得罪前辈”的想法,死死憋住不满的表情,不让这种情绪流露出来。
到底还是新人,表情管理还不到位……虽然在对策局做事不关注这些,但终归是能透过这个小细节看出,翠的功力还没修炼圆满。
梅莉很“不小心”的笑了一下,像只恶作剧得逞的老狐狸。
太有意思了,捉弄小朋友的感觉。
她又很快恢复正色,脸上挂起严肃:“你这个星期注射了多少增效剂…让我看看。”
梅莉根本没管翠脸上的抵触,强硬的把她右边袖子拉到肩膀,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眼,要不是她一直都很相信翠的品行,或许会把这幅模样认成是毒狗也说不定。
“真的不像话啊……”
作为更加强大的神秘学者,她能够透过翠红液的流动,看出这个后辈明显透支过度的精力,还有长期亚健康的身体——梅莉晃了晃头,悄悄感慨着:这年头的年轻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卷,搞得靠努力就能拯救世界一样……
“对策局家大业大,还不需要一个新人竭尽心力,翠……你也稍微注意下自己的身体。”
“前辈说得对。”
梅莉看着翠气鼓鼓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笑着用指甲弹了一下少女的光额头,没好气道:“表面上对前辈毕恭毕敬,其实根本懒得听我说的话……现在的小家伙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嚣张,世风日下呐……”
“前辈说的对。”
翠瘪了瘪嘴,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气生硬,好像有点生气。
梅莉也是很无奈:自己这个后辈像只小刺猬一样敏感……稍微一摆弄,身上的逆刺就全都冒出来了,真是不好办。
到底是像谁呢……
与少女翠绿色的眼睛对视,梅莉也不知道自己从里面看出了谁的影子。
她总是觉得,翠,她在某些时候的姿态,像极了自己曾经认识的某个人。那种隐藏在灵魂深处的傲慢,还有那些无法忽视的“怂”感,像是被人类伤害过的小动物,用红液筑成巢穴,将自己保护在器皿的深处。
人老了,就会开始回忆从前吗?这是某种绕不开的定律。
不自觉的,一双已经开始生出皱纹,看起来娇小又苍老的手掌,温柔的抚上少女的脑袋,轻轻把玩那一头铅芯般柔顺美丽的长直黑发。
“闭眼。”梅莉无视了翠眼中闪过的一瞬吃惊,又重复了一遍,“闭上眼睛,听话——不能让你白叫这么久的前辈,我要送你一些东西。”
翠想了想,还是照做了。
耳边的引导温和平稳:“来,把手放在自己胸口,两只手叠放,停稳,不要动。”
闭目的黑暗里,似有火光燃起。
“现在,想象自己是等待被点燃的柴薪——你枯朽,脆弱,干瘪,开裂。”
——你静待燃烧。
-我静待燃烧……
翠感觉自己的血液像是火的燃烧一般流动,是朝向天空方向升腾摇曳的光焰。
梅莉的声音,平和而缓慢的在她身边环绕:“我们无从得知液的流动是否朝上,但研习火的学徒都知晓,火光是朝向上方升腾的。正如骄阳曾许诺的——遮住双眼也躲不过的辉光,亦或是铸炉所展现的,仍在燃烧却凄美冷冽的火焰……”
少女感到炙热,从脑后一直蔓延到全身的灼烧——她的皮肤在高温中蜷缩褶皱,她的红液开始沸腾。
“前辈……”
翠感到痛苦,她本能的想要挣扎,她试着睁开眼睛。
那双美丽的,翠绿的眼眸,在覆盖着的手掌中依然看不见任何东西,她感到面前愈发滚烫与刺眼,直到从瞳之空隙里,燃起两团明亮的火焰。
梅莉的声调忽高忽低,也如蹿腾跃动的焰,跟随翠的瞳中之火渐渐同频——
“在天光沉沦后的时节,我们于红池中漫游,于黑暗里行走,为了避开夜间的蒙昧,便去祈祷一条明亮如昼的道路……可如那是仅有太阳的光才含有的,已经逝去的色彩。而铸炉是怎么想的?我想此刻就交给“火”来决断,于是它用燃烧与再造的礼仪,锻铸照明之秘。”
熔融之后的重塑,便是一次新生。
“此刻,我想生者是炉火,死者是太阳。”
“熔铸术”
梅莉的体温已经升高到一个极限,于是她的血液真的开始沸腾,是物理上的沸腾,那些在她明黄瞳孔中涌动之物,是红液,也是瞳中之液——
她用如钢铁般沉重的声音嘶吼:“你心如火,器如锻钢。”
“乒——”锻锤落下的沉重声响。
“滋——”再是淬火的尖锐啸鸣。
最后,一切声音停下。
滚烫坚硬之物从熄灭的炭火中遗留,重塑的器皿之形在鲜红的光焰里闪烁着琉璃之色,通透与晶莹,美轮美奂。
梅莉松了口气:
完成了,也成功了。
锻铸的技艺……虽然已经很久很久没对着活人使用过,但还不算生疏。
梅莉将手掌从翠的头顶挪开,难得的露出明显的疲惫感,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出汗的痕迹,所有体液早就被几乎疯狂的高温蒸发殆尽。
翠也在这个瞬间睁开眼睛——
“前辈?”她似乎没搞清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感到眼前炙热,浑身上下就跟生病发烧了一样,时而冰冷,时而滚烫。
但很快,异常的知觉如梦境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像是卸下了背负十几年重担,一种清晰明朗的知觉占据她的大脑,这具身体从未如此轻盈坚固——她看向自己的手臂,少女刚才仿佛如铁水溶解的躯体,此刻如刚刚破出羊水的婴儿般稚嫩白皙,略微发青的透明脉络沿着那层薄薄的水膜蔓延生长,鲜红健康的血液在其中流动。
她感觉自己的背脊变得挺拔,每一寸身体都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原来的一堆小毛病全部消失的一干二净——本来是个疲劳过度的年轻人,瞬间变成了青春无敌美少女。
她已经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赶忙躬身表达谢意,“谢谢梅莉前辈……”
“诶,我还是喜欢你刚才桀骜不驯的感觉。”梅莉摇头晃脑,踮起脚尖拍拍翠的脑袋,“能不能恢复一下?”
“前辈……”翠无奈忧郁,但又拿梅莉没办法,只能小声表达抗议,“我以后会不想理你的。”
“好吧好吧,你现在这幅模样也不错。”梅莉捂嘴坏笑,“小姑娘明明很可爱嘛……怎么就一副少女老成的模样——你就是跟着那帮老家伙卷太多了,学一身坏毛病。”
“以后听前辈的,少卷少加班——你准备什么时候请我吃饭?”
很跳跃的对话,但翠还是心电感应一样理解了梅莉的意思。
少女低下头轻声道:“明天晚上,九……不,五点下班?”
“算你还懂点人情世故…既然要请我吃饭,今晚就早点睡——干完这单就去休息,前辈明天带你玩点有意思的,你个小家伙绝对见都没见过……”
“好……嗯……我会的。”
终于是把麻烦的前辈哄走,翠长松一口气。
总感觉…像在单位里给自己找了个老妈一样。
梅莉女士一直都很照顾翠,常常会用心监督她按时吃饭,有时看到她过度使用提神药品还会佯装生气,也可能是真的生气。
但类似的告诫,表面乖巧实则内心叛逆的少女基本一句不听——不过……刚才的事情发生之后,或许会有所改变。
既然有人真的很关心自己,那就稍微努努力……至少顾及到一点她的心意。
下次把增效剂扎腿上吧。
然后,翠又想到自己还没完成的工作。
真的要说的话……其实也不是很着急,档案入库的人工审核向来都是走个流程,如果真有什么涉及到整个巢都的大事,休谟树系统自身就拥有最高决策权,它自己会第一时间想办法处理。
而且,那位对策局的局长,是个很奇怪的人物——她对时间没什么观念,早十分钟送达还是十小时送达,对那个大佬来说没啥区别。
使劲晃了晃脑袋,把暴走的思绪重新整理好,翠很快来到局长的办公室前。
不用敲门,直接进去就可以,那位大人不在乎礼节。
“打扰了,阁下。”
尽管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翠还是有点紧张,步伐频率稍微有点紊乱,她一边绕开堆积在地面上的废弃文稿,一边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周围的场景——
办公室正对大门的墙上悬挂着一只遍体蜡白的膏塑鹿首像,两颗灵动的漆黑眼球似在灯光下闪烁,仿佛被填入了深沉的智慧,正往房间内投落着启示与洞穿的眸光。
翠的呼吸有点发沉。
对策局作为基金会的三支柱之一,主导整个圣巢的内部事项。比起审判庭那些只知道战斗爽的癫佬,还有收容院那些神神叨叨的变态——对策局才是基金会理论上的主持方,拥权方和统治方。
而对策局的局长,自己即将拜访的人物,某种意义上就是巢都表面上的权利顶点,圣巢的“最高执政官”。
“蒂耶芙阁下,有新的档案入库申请,来自休谟树定损,优先度排的很高,需要您亲自审核。”
办公室出奇的小,沿着脚下的漆黑地毯,翠慢步走向那张办公桌前,把怀里的文件堆到桌子上,本来空荡荡的桌面瞬间变得拥挤起来。
“还有……这是阁下您之前一直累积没处理的公务,我帮您一起带过来了。”
做完这一切,翠朝那张椅背对着自己的皮质座椅鞠了个躬,然后蹑手蹑脚的走回门前,颔首轻声道——“阁下,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
“……是。”
好眼熟的一幕,这好像是自己今天第二次准备撤退的时候被截停。
翠很快调整好心态,停住脚步,在那张座椅前站定,悄悄咽了口唾沫。
好紧张……
她看着那张椅子慢慢的转动过来。
一个小巧的身影正坐在皮质座椅中间,穿着一身翠绿色的,刚够到膝盖的短裙,两条光腿交叠在一起,姿势散漫而慵懒。
“唔,是新来的啊……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局长的声音听起来轻轻细细,音量小得不太正常,总觉得要凑近了才能勉强听清。
这是很符合物理学的。
因为蒂耶芙局长从头到脚只有二十厘米。
翠看着瘫坐在座椅的凹痕里,像是躺在一张大床上的“圣巢执政官”,强忍住吐槽欲,又强迫自己严肃起来,正声答道:
“我是翠,执行部的见习探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