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二夜，亥时二刻，月黑风高。
休宁县屯溪乡大柳树村，地处休宁、歙县、婺源三县交界处。此刻的乡间小路上，夜幕低垂，十步之外难以辨人。却有两队人马，分别从歙县、婺源方向，一路疾行，眼见要碰在一处。
其中一队领头之人忽然侧耳倾听，勒住胯下骏马，两根手指插入唇中，用力一吹，发出一道古怪的鸟叫声。
另外一队听到鸟叫声，也慢了下来，还以一声夜猫子叫。
两队人马缓步前行，不一会儿，照了面。
“可是婺源县冷捕头当面？”歙县方向的队伍中，领头之人捕头打扮，举起腰间铜牌，小声发问。
“正是冷某，对面可是歙县石捕头。”婺源县冷捕头也举起腰间铜牌。
二人印证了身份，合兵一处，继续向大柳树村悄无声息地走去。
行不得多时，路边钻出个瘦高身影，穿着夜行衣，也举着铜牌，向两位捕头道：“小的休宁县捕快陈三，奉本县萧捕头之命，在此接应。”
“萧捕头人呢？”冷捕头问道。
“萧捕头亲自盯着贼窝，抽不开身。”
两位捕头也不再多言，跟着陈三七弯八绕，来到一棵茂密的大柳树下。陈三拍拍树干，树上垂下一根绳子，一个人影顺着绳子溜下来，鹰鼻狼目，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也穿着夜行衣，正是萧捕头。
三位捕头见面，萧捕头抱拳道：“多谢邻县弟兄们驰援。”
“萧捕头无须多礼，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冷捕头和石捕头齐声道。
“时间紧迫，我简要说下情况。”萧捕头当仁不让地开始指挥。
“昨日下午，有乡民报信，发现有人潜藏在前方废弃大院中，行迹鬼祟，面生的很。我等得信探寻蹲守，发现有十多号人，乔装打扮，果然是那伙贼人。”
“不过贼人携带兵刃，都有功夫在身，我等不敢妄动。派人知会县尊大人，县尊飞报知府及领县，方请得诸位紧急前来。”
“如今我方人马齐备，贼人却茫然不知，正是天赐良机，合该我等立此功劳。”
“我带本县捕快民壮从正门冲杀进去，请邻县弟兄们在外围设伏，不使走脱一人。”
萧捕头说完，就欲行动。
冷捕头犹豫道：“贼人十多号人，都有兵刃，强攻怕是不易。”
石捕头也劝道：“黑暗之中刀枪无眼，混战之中恐生伤亡，不如等到天亮再说。”
萧捕头却是头也不回：“无妨，我带头冲锋，不怕死的兄弟们跟我冲杀进去。”
萧捕头领头急奔而去，陈三等人各持刀械锁链紧随其后。
冷捕头和石捕头面面相觑，想不到休宁同行如此悍勇。
却见一个文弱小吏，掏出笔墨，就着微弱的月光，在一个小册子上边写边念：“捕头萧铁，领头冲杀，捕快陈三、赵六...跟随。”
两位捕头不解其意，问其是何缘故。
“本县设治安基金，依捕快劳绩多寡而定奖赏，擒贼表现纳入考核，功劳越大分钱越多，贪生怕死者颗粒无收。若有死伤残疾，基金拨款养其家小。”小吏将小册子往怀里一揣，面带矜色，讲解道：“凡出外勤，必有文吏随同。将现场情况，个人表现，记录翔实，以为考核凭据。如此一来，众捕快自然是人人争先，个个奋勇。”
两位捕头闻言啧啧称奇，羡慕不已。
石捕头一挥手：“弟兄们，咱们跨县而来，可不能让休宁的同行看了笑话，仔细围了那院子，不使走脱一人。”
两县捕快领命将院子里外围了两层。就位之后，各发暗号沟通。
萧捕头已冲到院门近前，听得暗号传来，便知包围圈已就绪，冷酷一笑，飞起一脚，将破败的院门踹开，直冲了进去。
院内贼人惊觉狂呼，顿时传来兵刃砍杀之声。
......
咣......顶端包裹着厚布巾的木槌用力砸在铜锣中心，洪亮悠扬的锣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喜报喜报！流窜作案多日的盗匪团伙于昨夜被一网打尽，今日未时，县尊唐大人将于宣化坊前召开表彰大会，请诸位乡民赏脸参加。”
民壮张小五提着铜锣，大步流星地沿着街道前行，每遇到人群聚集之处，则敲锣宣扬。
“究竟是何方英雄，收拾了这伙贼人？”乡民纷纷发问。
“自然是本县捕快民壮，还有歙县婺源两县英雄襄助。”张小五昂首挺胸，与有荣焉，豪言道：“表彰大会就是要给这些英雄们披红挂绿，夸赞功劳。那县衙门口正忙得热火朝天，要扎偌大一个戏台，热闹得紧啊，诸位早点过去，还能占个好位置。”
乡民们便奔走相告，呼朋引伴，同去同去。
街道拐角处，一间两层小楼，门口牌匾上写着悦来客栈。
二楼临街的窗口，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面白短须，目似鹰隼，端着茶盏，饶有兴致地看着街道上聚聚的人群，将张小五敲锣宣扬之语，听得分明。
“表彰大会，倒是稀奇，不妨去看看。”
......
宣化坊下，已经搭好了一个戏台，离地足有一人多高，可比前几天临时搭的那个高大多了。戏台前一字排开十六张桌子，桌面上下均用草席掩盖，不知道藏着何等物事。台下凉棚已经拆除，以免遮挡视线。
未时尚有一刻方到，戏台下已经聚了不少乡民。戏台上几个衙役还在忙前忙后，作最后的布置。几个捕快民壮在人群中往来巡逻，维持次序，个个精神抖擞，喜气洋洋。
时辰到，锣鼓鸣，在乡民瞩目下，唐知县登上了戏台。只见他面如冠玉，长须飘逸，丰神俊朗，气度俨然。未说得话语来，先四面抱拳团团作揖，台下欢声雷动，轰然叫好。
“本官休宁知县唐哲，欢迎各位乡民参加本次大会。”
“前阵子有一伙贼人，流窜作案，荼毒地方，数府官差捉拿不得。到了我徽州府，幸赖知府大人调度得当，三县官差通力合作，终将贼人一网打尽，真是大快人心。今日县衙略备薄酒，与众位同饮同庆。”
唐知县一挥手，戏台下准备多时的衙役一齐动手，将草席撤去。却见每张桌子下都摆着一口大水缸，桌上一叠叠的粗瓷大碗摆放整齐，另有瓜子面粿蔬果等物，将桌面塞得满满当当。衙役上前揭开缸口密封之物，浓烈的酒香顿时四处飘散。
台下乡民们兴致勃勃，能饮酒的纷纷上前，在衙役的维持下，每人端一大碗酒水。不能饮酒的便将就用些瓜子零食。
“前番窈娘集中采购的福利物资，倒是用在了此处。”唐知县笑意吟吟。
忽地戏台上一声锣响，台下闹哄哄的众人抬眼望去，却见唐知县也端了一碗酒，立在中央。
“来来来，本官忝为休宁正印，正要敬一敬诸位有功英雄。”
云板一响，冷捕头和石捕头从幕后走上前台，胸前佩戴着丝绢做的红花，一脸扭捏。旁边衙役忍笑为二人呈上烈酒。
“头碗酒，敬邻县义士，不畏辛劳，星夜驰援，才将贼人一网成擒，不漏一人。”
唐知县转向二人，将手中酒碗一举，两位捕头忙同样举碗，三人将碗中酒一气饮尽。
台下哄然叫好，高亢的唢呐吹打声从幕后响起，空气也变得欢乐了起来。
云板再响，唢呐声顿歇。萧捕头带着七八个捕快民壮从幕后走出，同样胸戴红花，在唐知县面前排成一行。
“二碗酒，敬本县壮士，不避刀剑，奋勇搏杀，杀得贼人胆战心惊，保我百姓平安无恙。”
又是一气饮尽。
台下掌声雷动，欢声不绝。萧捕头等人面朝台下，鞠躬致谢。
应景的唢呐声再起，高亢入云，于那极高处再耍个花腔。众人纷纷笑道今日这吹打班子倒是露得好手段。
“三碗酒，敬乡亲父老，平安休宁，人人有责，感谢诸位慷慨解囊，方有今日战果。”
唐知县遥敬台下，乡民们纷纷举碗应和，唢呐声声入耳，也演绎到了最高潮。
唐知县连饮三碗，已经是面红耳赤，脚下踉跄，强打精神道：
“本官才疏德薄，治理休宁三年，善政寥寥，今日盛景，为本官心头一桩得意快事。”
“为此，本官自掏腰包，点了徽戏戏班，连唱三天大戏。”
唐知县不胜酒力，下台歇了。台上幕布紧闭，人影晃动，震天地锣鼓响起来，一场大戏即将开场。百姓欢天喜地，人声鼎沸。
“这休宁知县，倒是有点意思。”台下一角，目似鹰隼的男子轻抚颌下短须，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在他四周，不着痕迹地散布着七八个布衣汉子，隐成拱卫之势。
“休宁知县唐哲，永乐十年三甲进士，历任武清、安源、休宁三县。”旁边一个汉子上前问道：“按台大人可要召见？”
“民心士气如此，可见是个能吏，这休宁县倒是不用再看了。”男子挥挥手：“时间紧迫，还是速往祁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