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天边的云朵被长风吹起,卷涌变幻,凝聚成一点青苍的色泽。看来,离破晓已经不远。
漓凤忽然觉得周身经脉剧痛,仿佛有万蚁噬咬,面色煞白,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还好清渊上仙一把搀住了她。
“灵气散乱,内耗太重。”他脸色微显凝重,将掌心贴在漓凤的额头,绵长至纯的仙气缓缓地渡了进去。
上乘的仙气冲入四肢百骸,令人通体舒服。正当漓凤要开口道谢时,仙君转身便要离去。
她心中竟有些许的留恋与不舍,微微仰着看他,问道:“还能见到你吗?”
清渊上仙回过头,对视了一眼,那温和而澄澈的目光里竟然流动着一派动人的明丽与缱绻,尘封已久的心绪再次被撩动了。
“恩。”很浅很浅的回答藏在浮动的风中,随着那抹清冷的身影远去.......
他们回到府衙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大堂里,王源,村长,还有许多修士都聚在一起,连相思和她奶奶也赶了过来。
王源和村长无非是感谢大家连日来到劳苦,惊叹这场好雨的神奇,絮絮叨叨了好几个时辰。
鉴于祈雨任务完结,修士们都开始讨论要几时离开,离开后的方向。
虽然王源极力要设宴款待,让他们多留几日,奈何大家仙路匆忙,不便耽误,菡锦也以春耕为重提点他们。
角落旁,相思乌溜溜的大眼看着两人,眼神里全是不舍之色,“你们也要离开吗?”
见她这幅摸样,漓凤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有种异样的难受,点了点头。
梦麟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他日有缘,定能再见。”
菡锦巡视的目光落了过来,走到他们身旁,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你知道你母亲怎么死的吗?”
听到这句话,老人们呼吸停了一瞬,紧紧搂住了相思。
相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漓凤神情微变,眉尖一蹙,打断她的话,道:“够了,相思她还小。”
菡锦无视她的警告,无情道:“长年干旱,你的母亲作为祭司,被献为神明的牺牲品,可惜啊,暴晒了整整三天也是滴雨未下。”
“你胡说!”相思望着奶奶,神情讶异悲痛,“这个坏女人,她胡说对不对!”
老妇人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只是拉着哭泣的相思匆匆离去,留下一室愕然的人。
漓凤神色黯然了下来,眉宇间满是消沉之意,质问着菡锦,“你为何要残忍地说出一切?”
菡锦略带嘲讽道:“你可天真,这个世界不是谎言构成的,否则大家都活在虚无美好的幻想中,不用直面残酷的现实,不是更好吗?无谓的怜悯,只会害更多人。而且,既然所有的一切都该有个结束,那她的过去也该结束。”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无情。”漓凤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和梦麟朝着门外走去。
他们追上两人,亲自护送回去。
一下马车,相思就甩开众人的手,钻进母亲的旧屋,蜷缩在尘封已久的房间不再出来。
檐角挂着那一串已经生锈的铜铃,时不时地,在晚风中发出一点轻巧的脆响。
“风铃。”相思的呼吸一瞬的停顿,恍惚间让她想起过世的母亲来……
“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母亲手里拿着一件古铜风铃,随着浮沉的光影晃动着,“它会陪着你,等着缘分依约而至。”
相思轻轻吹了口气,风铃便发出叮叮的悦耳之声,“缘分?”
母亲抱着她将风铃挂在窗前檐下,温柔的笑着,“是的,世间种种缘,都在等着我们呢。”
美好的记忆转瞬即逝,留给自己只剩下破碎的真相,相思泪如泉涌。
一炷香之后,担忧的漓凤推开门,就见一匝光晕照透过窗格透下,落在幼小的身形上,心中大痛。
她走上前去,怜爱地抚摸相思的头发,将其搂入怀中,温言呵护道:“所有人都会犯错,一切都会过去的。”
屋里沉郁的黑暗渐渐的模糊了时间,相思依偎她的怀中,哭诉着对母亲的思念和曾经的寂寞,直到力气消耗殆尽,沉沉睡去……
“南山高峻嶒,北山亦崷崒,坐看两山云出没。行崒驱,归若呼,始觉山中有灵物。
郁郁其焚兰,覃覃其击鼓,祝屡云云巫屡舞。我民无罪神所怜,一夜雷风三尺雨。”
睡梦中有隐约有歌声响起,漓凤恍然睁开了眼,天空中月光正盛,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散发着微光。
她起身拨亮桌上的油灯,相思还在沉沉地睡着,那是谁在夜半歌声?
“岭木兮苍苍,溪泉兮央央,决云散诸峰互明灭。”幽静的歌声划过天宇,漓凤起身披了件外套,举起油灯出门察看。
夜色沉静,四下无人,空气中飘荡着一股似兰似麝的香味,窗外的风铃叮叮当当的碎响……
漓凤嗅着那香气来到廊庑,前方划过一个模糊的身影,目中闪过惊疑、警惕的神色,嘶哑着声音问道:“谁?”
“随我来。”飘渺的声音带着她来到屋后一片空地上。由于雨水的冲刷,空地上露出了一块空荡荡的高台,上面还残留着水渍。
漓凤走上前,手指触碰焦黑的木板一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尘封的记忆,此刻却携带着回忆的重量,措手不及地砸了过来……
正午时分,一个女子僵直地跪在地上,土地被什么东西掠去了生机,所有的植物都变成了垂死的焦黄,软弱地倒伏着,让人如同置身于死气沉沉的荒漠中。
女子抬起了头,杳远空茫的天宇中,仿佛有一双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下界的一切。那深不可测的目光如同太阳的光辉,无所不在,无法逃脱。
她抓起一把风化成沙的泥土,再多的泪水也湿润不了干涸的土地。心中呐喊着:神啊,我用心的聆听你唇边的每一个字眼,观摩你眼角的每一个神情,可为何依旧读不懂你的旨意。你的慈悲哀愍,是平等的赐予众灵,还是偏颇的独爱一隅?
无人回应,无情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直到深夜冷月当空,依旧一片寂静。
院外,杂乱的脚步声打破这份寂静,村民们高举着火把气势汹汹地闯入院内,还有人手持木棍而来。
失望的人群围住她,拉拽推搡,耳边尽是族人们愤怒的责骂,一切粗暴的理由只是祭祀的结果是失败的。
脱水让她虚弱至极,身体被粗暴地摇晃了两下,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
领头的人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我们一直信奉你还有你的神明,可是时逢干旱,我们倾其所有,还是滴雨未下,玉雨,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冷月照耀着她素洁的衣摆,她望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脸色苍白如缟素。
“假的,都是假的,连同她的神明都是假的!”有人拣起石头就砸,狂吼道:“砸死你这个骗子!”
额头上的鲜血宛如小溪躺下,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裂开了,一阵阵血气涌上喉头,身体僵硬得有些不听使唤,她撑住身体站起来,死守着自己的信仰,“神明不是假的,一直都存在。”
领头的人将她拖到高台上,“存在?那你证明给我们看,他们到底存不存在。”
混乱中,有人尖声叫道:“血祭上苍!”
火把掉落在高台,噗嗤,燃起一团火焰,火光映在她的脸上,照出两团病态的嫣红。
她浮起一丝温和的笑容,声音渐转低落,却透出淡然的轻蔑,“……那就赴死赔罪……血祭上苍吧。”
犹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刚烈很倔犟,衣服在火舌中颤动着,她的舞姿变得妖异而诱惑,手上的动作刚柔并济,缠绵宛转,举手投足见纷繁因缘。节奏越来越快,苍白的脸上嘴角的笑意也透出一丝狂态,鼙鼓和金铃都已嘶哑,额头上的血花却越开越盛,仿佛要将整个生命的最后一分能量都绽放出来。
“轰隆。”忽然之间乌云滚滚,几声雷鸣声乍起,天空下起了泼天大雨,而躁动的村民们目瞪口呆中望着那抹身影无力地垂落……
回忆截然中止,漓凤一阵头晕目眩,似乎还没有刚才的回忆中醒来。凝视着那焦黑的木板,刻着残忍的过往,心中忽而愤怒,忽而感慨,思绪万千。
一束浅浅的亮光照了过来,身影足不沾地,缓缓飘行至漓凤的面前,缓缓道:“我是玉雨,曾经的巫祭,也是相思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