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枪阵中,半数兵丁脸上有刺配字样,说一句贼配军,虽刺耳,有时却也仅仅是一种称呼。
但丘八,此刻的语境下,谁都听得出,就是纯纯的骂人。
杨家仆役让莫峥好一阵惊讶,但惊讶归惊讶,不妨碍他上手;
三步并两步,莫峥直奔马儿侧后,然后一手先抓兵刃,一手抓脚,全力一拉!
“哎哟!”
一声惨叫,那杨家仆从便跌了成了屎壳郎滚山猪,他倒是有点勇气,立刻想拔刀,却发现腰跨上只剩了个刀鞘。
莫峥拿着短刃,撩了个刀花,感觉还还挺顺手,看向那仆从,嘴角露出了笑:“正缺兵刃,你倒送得及时!”
杨家仆从竟还不知怕,指着莫峥鼻子:“贼子好胆,你怕不知,杨家太爷,是成都知府,一路安抚使!杨家人也敢打,杨家的东西也敢抢,活腻歪了!”
莫峥懒得和他废话,转身去牵马儿。
别说,这乌蒙马,秉性温和,莫峥轻抚鬓毛,一拉缰绳,他便跟着走了!
那小厮明显错愕了,第五都张海他熟识,不会与贼人来往;他是先暗中观察,确定第五都和这些的人交涉还算友好。
在他浅显的认知里,莫峥一伙穿甲带刀,非贼即兵,是兵该怕官,所以,他这才主动出击,想替杨家挣些体面。
他没想到,今日偏偏遇上似贼非贼的莫峥,现在连马也要被抢,他已悔了,这如何使得,马是杨家的,若丢了,他拿命也赔不起。
气极之下,小厮快步追上去,定要抢回来。
莫峥好似早有预料,扶着马身,回身便是一个连杰侧踢!
“阿打!”
“嘭”的一声落地,又是连滚好几圈,这次小厮却连叫都叫不出,只能躺地上捂着心窝子抽搐。
“好!”
“都使威武!”
“打死他!”
一时间,竹枪阵后一片乱吼,莫峥忘了自己没穿衣裤,本想做个拍裤腿的帅气动作,一巴掌拍在泥腿上,颇显尴尬。
刘洪和陈立绕过小厮,来到莫峥身边,也是稀罕的打量马儿。
莫峥心情不错,一手牵着马,一手邀刘洪的肩,发现身材不够,只得悻悻叉腰:“洪,哥哥这一脚,如何?保管没一个时辰,他爬不到杨家报信!”
刘洪摇摇头,一脸认真:“想去山北报信,起码得两个时辰,大兄这一脚,功力深不可测啊!”
莫峥一惊:“艹,你也会拍马屁?”
刘洪白了莫峥一眼:“大兄,你巴不得我傻么?”
莫峥挠头,这厮竟然倒反天罡!!!
靖康之变次年,公元1127年,宋高宗赵构在应天府登基称帝,改元建炎。
从建炎到绍兴的三十年间,宋金边境世事变化,在西北,蜀口五州更是常常易手。
那时候的仇池山,既是军事要地,又因杨家经营,有人有粮,常被当做进攻对象。
再大的家族也承受不住几十年战乱攻伐,同许多北方大族一样,杨家也选择举族南迁。
而后的绍兴议和,蜀口外也不是一下子便和平,南迁的杨家又无力北顾,这仇池也就逐渐荒废。
再后来,边州冲突渐少,同二泉村杨员外家一样,杨家也逐渐在蜀北开枝散叶,站稳脚跟,也才有恢复仇池祖产的心思,毕竟这里良田万亩,地契尤在。
当然,世家大族,在边州垦地种粮,主支自然不会来,只会挑那旁支,杨淮生便是被这样挑出来的。
一晃二十二载,杨淮生已经从当年的白衣秀士,变成了如今的乡间老者。
按说白衣秀士,该在秦淮河畔吟风月,金銮殿上说前程,怎会被发配仇池?
归根到底,绕不过一个穷字!
当年,二十三岁的杨淮生通过乡试,人人称呼一声杨贡生,可入成都安抚制置司参加类省试。
若是通过,自可去临安殿试,寻得黄金屋、颜如玉。
但终究,杨淮生没去,为供其读书,家中田尽财枯,就算有朝廷发放的路费,父母幼弟也已无以为继。
因此,当家族提出,给他安排亲事,保证将来供养他的孩子孙子入族学,他也便同意了家族安排,回仇池恢复祖业。
再后来,杨淮生以举子贡生的身份,来往结交的成州西和州官员,又有家族钱粮雇农垦地,便也在仇池,站稳了脚跟。
只不过,从人近四旬后,他又时常思考,当年的选择是不是正确,如果当年去了省试,万一中进士,万一殿试得官家垂青,万一……
哪有那么多万一,有的只是鸡毛蒜皮,田佣税负!
再后来,两个儿子长大,他亲自启蒙后,送到汉中兴元府族学,倒不是认为族学先生比他厉害,只不过族学能接触当地官员,对孩子将来过乡试省试皆有益罢了!
不曾想,两个孩子离了父母,整日厮混闯祸不说,读书也皆不成器,乡试都过不去!
杨淮生怒气横生,又无处发泄,最后只得穷尽家财,给两个崽说了好亲事,将期望寄托在看孙子辈!
孙子出生后,又有问题,仇池他不能离开,让不成器的儿子教,恐怕又不行。
幸好,当年家族为安抚他,说的亲事极好,妻家门第高,妻子人品才学俱佳,遂将老妻送去!
年少有憾,老来无依,数年过去,杨淮生身体也渐渐不行,脾气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哐啷”
正房客厅的一声瓷碎,震动杨府上下,内院里外的丫鬟仆役跪了一地!
原是杨淮生摔了一只上好的龙泉窑茶碗,而后他大声咆哮:“哪里来的贼丘八,如此张狂?”
厅下,被莫峥踹伤的小厮,正埋着头,瑟瑟发抖,且已被扒了衣衫,露出胸口红肿的大脚印!
转瞬,杨淮生又笑了:“哈,怕不是前几日你去成州府的时候,逛楼子欠了银子,跑回来卖了我的马找补吧?”
砰砰砰,小厮磕头如捣蒜:“阿郎明鉴,阿郎明鉴,真是那些丘八强抢!”
杨淮生一听,又不笑了,抿着嘴,瞪着眼:“你为何不抢回来?”
小厮无言,杨淮生渐渐红了眼,红到后面,又慢慢恢复平静,最终,他叹了口气:“哎,一匹马,你都管不住,养你何用啊!去吧去吧,下山去吧,离开这鬼地方!”
“啊?”小厮先是一愣,而后不信,随后面露惊惧,嘶声哀求:“阿郎饶了我吧,小的错了,真的错了!”
杨淮生却不再看小厮,只悻悻的摆摆手,厅下押小厮的两个健仆,是杨家家生子,互相一眼,当即拉起小厮往外拖。
小厮起初还继续哀求,等被拖出正房大屋,他则开始拼命挣扎,等出了杨宅前院,或是挣扎累了,劲一松,竟是呆滞不动,任由人拖着走了!
内院里跪的丫鬟,客厅外站的仆从,此刻个个低头,呼吸都不敢大声。
直到杨淮生面无表情,背着手,施施然踱步上了杨家大宅的二楼。
二楼向南有个木阁楼,阁楼建造之初,便是专给杨淮生看山看景的,因此一面靠屋,三面镂空,更像个江南木亭。
从阁楼望去,正好看到仇池山中部一个高崖,待杨淮生慢悠悠走到阁楼时,小厮正好被拖到了山崖边。
两个壮汉朝着阁楼方向看了一眼,如同扔破布一般将小厮扔下了山崖。
杨淮生看着发生的一切,嘴角抽抽,竟笑了,真诚的笑了,而后,脸上潮红褪去,他将视线投到更南方,有些不解:“东华门前落魄子,是个人都想欺负么?”
阁楼往西,杨家寨稀稀落落延绵一里,规模之大,确实是李家寨不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