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赵龙吟带着赵伯琮、房志成和李清照来到李九斤家里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李九斤脸洗干净之后看上去不老,约莫四十出头的样子,家有一儿一女,儿子十五岁,叫李满福,像是个读书人,女儿小一些,大概在十岁左右。
莲藕汤煨得正好,赵龙吟自带了一壶上好的白酒,一罐子萝卜炖腊鸡。
李九斤见赵龙吟带来个仪容高洁的女眷,就有些难为情,他家里连个干净的凳子都买有。
李清照倒是不介意,胡乱搬了把椅子就坐下了,几个人围着一个柴火炉吃喝起来。
赵龙吟见俩兄妹黑灯瞎火也不吃饭,还要洗藕,便对李老汉开玩笑道:“老丈,你让孩子们这会儿还干活,我们这些客人如何能吃得心安?”
李老汉呵呵一笑,招呼俩孩子过来吃饭,对赵龙吟说道:“回郎君,非是老汉逼着这俩孩子做事,说出来不怕郎君笑话,实是这孩子想上书院想疯了,没日没夜干活攒学费呢。”
“哦?不知孩子想上哪个书院?”
“还能是哪个,襄阳府的靖康书院呗,满福本来今年就可以进学的,可惜了。”
“怎么了?入学考试没考过?”
“如果没考过,也罢了,反正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原也没有读书的命。偏这孩子打小喜欢读书,家里没书,就到处借。村里的一个落第的秀才,也说他是块读书的料,将来能成器,所以老汉就由着他。”
“今年春天去州上参加考试,州里的学正大人说他考过了,只是啊,唉——”李老汉叹息了一声。
“只是如何?”赵龙吟纳闷问道。
“学正说,去靖康书院读书,需每年交十贯钱的学费。我家就老汉我一个劳力,又是个没本事的,一年拼死拼活下来,最多能攒上两贯钱,这还是丰年,要是遇到灾年,一个大子儿都攒不下,这十贯钱的学费,委实难啊!”
“靖康书院要学费么?我咋不知道!啥时候开始要的?”赵龙吟脸沉了下来,转头问李清照。
李清照也是满脸疑惑:“老丈,你是不是听错了,据老妇所知,靖康书院只要入学考试通过,不仅免学费,吃住也是都免的,每个月还发五百文钱的生活费,怎么到你家这——?”
“这如何能听错,我往州里跑了几趟,学正大人说的明明白白的。”
赵龙吟顿时没心情喝汤了,强压着怒气喝了几口,起身对李老汉说道:“打扰老丈了,今日天色已晚,我等该回去了。小子碰巧认识州里的学正,明日去州里帮福满问一问,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李老汉见赵龙吟几人没吃几口就要走,慌忙也站起来,陪着笑道:“莫不是这汤味道不好,入不得郎君之口?”
“汤很美味,只是有些人的行事不美啊。”
告辞了李老汉一家,赵龙吟在路上对房志成说道:“房叔,查一下这个学正,是怎么一回事。”
赵伯琮在一旁问道:“阿吟,刚才李山长说靖康书院的学生读书都免费,是不是啊,这可是不小的开销。”
“育人乃立国之本,多投入些也是应该的。”赵龙吟还在想那学正之事,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在这一方面,阿吟倒是不吝啬,如今一个学生一年的开销,摊下来,要一百多贯呢。”李清照在一旁笑着说道。
“一百多贯?”赵伯琮倒吸了一口凉气,“靖康书院如今怕有四千学生了吧,这一年下来岂不是需要四、五十万贯!”
“你算术不错嘛,怎么,在靖康书院新学的?”
“嗯,书院教的算学和临安不一样,可是真的很好用!”
第二天,赵龙吟还在吃早饭的时候,房志成走进来,说道:“郢州府的学正叫王一远,德安府安陆人士,绍兴五年从靖康书院毕业的。”
“那学费?”
“有这回事,是王一远擅自收的。”
赵龙吟的心一下子跌进冰窖,一把推开碗筷,站了起来,“这个王一远如今在哪里?”
“我已经带过来了,正在外面候着。”
“让他进来吧”,赵龙吟慢慢坐了回去,继续吃了起来。
不一会儿,外面走进来一个面容清峻,神情恍惚的男子。一进门,就朝赵龙吟跪了下去,伏低身子,嘶哑着嗓子说道:“靖康书院第三届毕业生王一远前来向堂长领罪!”
“你既然叫我堂长,就不用行此大礼了,靖康书院没有这样的礼,起来吧。”
等王一远站起来,赵龙吟让人多拿了一副碗筷进来,对王一远说道:“我估摸着你也没吃早饭吧,对付着吃一口,自己动手。”
王一远一下子双眼模糊起来,哽咽着说道:“有罪人之人不配!”
赵龙吟听后立即火起,一把将面前的碗筷扫拂在地,朝王一远怒吼道。“你他娘的也知道不配!?你是怎么还好意思称自己是靖康书院的毕业生的!嗯?”
王一远将身子压得低低的,一身不吭。
赵龙吟长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住自己的怒气,“我记得你也是平民子弟吧,贸易课和农学课学得不错。”
“谢堂长还记得,一远自幼家境贫寒,好不容易考进书院,就想学点实用的本事,等毕业了多赚点钱,奉养家乡的双亲和弟妹。”
“你既然存了这样的心思,为何毕业后不去农司或贸易司,却跑到这里来做这清苦的学正差事?”
“家父不同意,认为司农或做买卖都不是正经官身,会让他在家乡抬不起头。”
赵龙吟沉默了,这是当下的社会现实。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做官高,这一观念影响了中国历史几千年,哪怕到了几百年后那个科学昌明的时代,依然如此!
不管你是有家财万贯,还是有良田千顷,在官员跟前,哪怕只是一个不入流的九品芝麻官,都只有低头哈腰的份。
“既然选择了做官身,就应该受得住清贫,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个理,你应该懂。”
“学生自然明白,名利双收之事从未去想过。”
“那这收学子学费之事如何说?”
“学费没收过,但是以此为借口拦了两个寒门子弟。”
“理由?”
“为了钱。”
“你在跟我绕弯子?我记得州学正一个月的俸禄是三十贯吧,养家糊口不够?”
“三十贯,普通人家养家糊口自是够的,节俭一点还能有些剩余,但是我家不够。”
“为何?”
“我到这里上任后,就把弟妹和爷娘接过来了,方便照顾。”
“然后?”
“我娘身子一直不好,常年吃药。到这里后,我租赁的宅子隔壁一个富户说他认识一个大夫,擅会调养老妇人的身子。”
“我阿爷就托他介绍,找来这个大夫帮我娘看病。起初我也比较小心,看过几次这大夫开了药方,都是些不值钱的寻常药材,药方也规矩。我娘吃了几剂之后,脸上有了颜色,身子也健壮了些。我见这大夫还可以,后面就没再过问了。”
“岂料我还是太年轻了啊!到年底,我阿爷慌慌张张拿了一堆欠条过来,说付不起药费了。我看了单子,才知道这大夫后面给我娘开了一堆名贵药材,我阿爷不懂的,只知道阿娘的身子好起来了,所以也没跟我说。”
“这些欠条加起来足有六百多贯!我如何付得起!那富户也没催我还钱,只说家里有个孩子,想入靖康书院,他知道我是从书院出来的,就想托我帮帮忙。”
“这富户家的孩子平日就在州学里就学,才学如何我是知道的,就他那不学无术的德行,如何考得上?”
“继续!”
王一远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继续说道:“我得了人家的好处,不还上肯定不行。就在去年入学考成绩出来后,我用两个寒门子弟的成绩换了富户家孩子的成绩,其中就有李老丈家的李满福。然后告诉李老丈,说上靖康书院需要十贯银钱的学费,我知道他家拿不出来,想以此拖上一两年,等以后有机会再弥补。”
“富户家有两个孩子?”
“一个,另外一个是富户家亲戚的。”
“看情形,你被人家钓鱼了。”
“学生涉世不深,不识人心也是有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学生品行不端,起了贪心,这才咬了钩。”
“啧,我怎么觉得你把我想说的话给说了,你都说完了,我说啥?你作下此等事,既违了律法,也亏了德行,宪司自会按律办理,你不要以为自己是靖康书院出来的,就心怀侥幸。”
王一远闻言松了一口气,躬身道:“学生甘心领罪。”
“另外我还有一件对你失望之处。”
“请堂长示下。”
“你一个堂堂靖康书院出来的高材生,还是前三届!居然只把自己卖了六百贯!”赵龙吟咆哮起来,“要是卖了六万贯、六十万贯,我还还好想一点,你他娘的把行情搞坏了你知道么?!”
“区区六百贯!用你在书院学的东西合理合法赚六百贯很难?你读书读到狗肚子里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