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十年前的事情,路一元不觉脊背发凉。十年前的暑假,冀州只下过那一场暴雨,时间对得上;许家朋也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青年人,嫌疑人外貌对得上;那天许家朋出门时也揣着一瓶白酒,凶器对得上。短短一天之内经历了女高管拒绝通知、被女友甩以及和母亲吵架三件烦心事,喝醉了报复女性也未尝不可能,作案动机对得上。
细细算来,陷葭珊于不利境地的人,竟然是与自己交好的邻居大哥许家朋。而自己,就是那个放走妖魔的洪太尉、打开魔盒的潘多拉。
或许每一件事情,只有50%乃至更低的可能性,但推理的魅力就在于此,许多件50%可能性的事情组合在一起,就会指向一个100%的必然结果,即使这个结果看起来有多么的不可信,但那也是真相。
愉快的海边假日还在继续。辛剑的游泳教学接近尾声,已经学得七五八十了,可他还想要自己练习一会儿,于是楚禾、姬宇乔兄弟俩便扔下他一个人在海里扑腾,自己上岸来开始打沙滩排球。近海处水不算深,四周有浮漂用以界定海域范围,且岸上有救生员,基本不会出什么问题。
葭珊则坐在不远处替兄弟俩计分。刚才晕倒的事情,海里的楚、辛、姬三人并未看见,而她不打算讲出来,因为没必要让其他人为自己增添不必要的担心。不给人随意添麻烦,是人际交往的第一要务。
“看我不把你打到喊爸爸!”
“儿子真乖!”
在这白沙之上,男生之间最常见的“共轭父子局”正在激情上演。
另外两位宅男则呆在遮阳伞下休息。华鹰从包里掏出毛线和钩针,开始织起毛线挂件来。路一元则接着翻他没看完的杂志。不动声色地赓续前事,能够给人一种中间没有发生任何波澜的感觉。终于,他按捺不住自己,主动向华鹰搭话道:
“华老板,你说‘十年前的那个雨天’,是不是对‘三爷’影响很大?”
华鹰停下了手里的钩针,反问道:“你觉得会有普通的女生喜欢galgame么?”
路一元回以沉默。
“就算因为偶然喜欢上了galgame,会像‘三爷’一样迷恋吗?她甚至写了几十上百篇的galgame赏析,一路混成了galgame吧的小吧主。而且我基本没见过她对Hscene发表过看法,写的赏析也多半是基于‘全年龄版本’。”
Hscene,即所谓“官能演出”部分,也正是galgame之所以是分级R18黄游的原因。虽说有相当大比例的galgame分成了全年龄和R18两个版本,全年龄化是大势所趋,国产galgame更是全部为全年龄,可是依然无法改变世人“galgame就是黄游”的看法。好在galgame圈子不算大,玩家也有相当多是冲着黄油来的,于是玩家们也就不做辩解了。
葭珊的小号“经验の+3”是galgame吧的小吧主,对外人设是三十岁的大叔,如果想对Hscene发表看法,直接写评论就好,完全没必要像女生一样端着。如果不是因为那天切错号,她的双重身份都掩盖得天衣无缝、完美无缺,无人知晓。因此,只能得出一个推论:葭珊不是冲着Hscene来玩的galgame,而是冲着恋爱剧情来玩的galgame。
像一粒石子坠入无底的深渊,路一元更无言语。
普通的女孩子中,很少会有喜欢galgame这种男性视角、服务男性玩家的作品的。她们如果对恋爱感兴趣,可以选择言情小说、韩国电视剧。即使想玩游戏,也有大把的乙女游戏(玩家扮演女主角和游戏男主展开恋爱故事的游戏)可供选择。如果不是因为某种巨大转折点的存在,怎么会改变原本的星轨,走向毫不相干的另一条道路。
所有人的性格都是由他身后的过去塑造的,所以经常能够在文艺作品看到所谓的“反派洗白”桥段。反派的悲惨童年和忧伤过去被揭露,观众看到反派也背负着沉痛的历史,他的坏并非是天生的,而是被命运调教出来的。冥冥之中,路一元似乎意识到了一种猜想,尽管它并不明晰、也不确定,如同玉虫甲片上闪烁着的暧昧不清的光泽:或许,正是“十年前的那个雨天”,让“三爷”成为了“三爷”。
“要是——我是说有一种可能的话……”路一元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咕噜一声,喉结滑动出精巧的轨迹,仿佛是按下了什么关键的按钮:“或许当初是可以避免的?”
“什么意思?”
“……没什么。”路一元又摆出他惯常的“拒绝沟通”姿态,强行中止了话题。
华鹰认识他多年,早就对他的脾性一清二楚,如果他不想说的事情,是怎么的都不可能撬开他的嘴的。口风之严,若是早生千年,也没北宋大臣富弼什么事了。华鹰于是不再追问,接着打他的毛线。
沙滩上紧张刺激的排球比赛告一段落,楚禾、姬宇乔两名虎将下场喝水休息,养精蓄锐以便再战。葭珊的裁判工作也宣告暂停,于是走向沙滩椅处拿水。
远远看着葭珊朝着沙滩椅走过来,身影在日光下晃漾,令人目眩心惊。路一元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像个沉不住气的红娘,急不可耐地向外人泄露了主人情绪波动的讯息。他是放走妖魔的洪太尉、打开魔盒的潘多拉,他是让葭珊脱离正常星轨的罪人。当初还是个小学生的他,本意只是想帮助玩得要好的邻居大哥出门,可没想到竟然阴差阳错让邻居大哥铸下大错,而大错的受害者,竟然成了自己同校同社团的学妹。
如果自己在那一天没有多嘴这一句,没有让酒醉的邻居大哥许家朋出门,是否葭珊就不会挨下那一刀,不会留下致死量的伤疤?是否能像普通女生一样活着,拥有一些不会被人非议的爱好,而不是爱上galgame这种男生才会喜欢的游戏?是否也不必开两个账号,拼命隐藏自己“隐宅”的身份?
可能,这个世界本就是一个对初始值具有高敏感性的系统,人们通俗地管它叫做“蝴蝶效应”。
他的好基友华鹰是法院人,曾经在闲聊时告诉过他,这种共同犯罪中的帮助犯,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如果当事人确实不知情,法律不能推定为知情,一般不涉嫌犯罪,否则街上给犯罪嫌疑人买吃食的店家也要成了帮助犯罪了。但现在的路一元,头昏脑热,只想起了前半段,却忘了后半段,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应该被钉在耻辱柱上枪毙三分钟呢。
此时的路一元,还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错误。他是个现实主义的人,如果把过去的真相抖落出来,或许他和葭珊之间的关系会降到绝对零度,这样不利于galgame的制作,更遑论保住社团。又或者,是因为路一元心里还残留着一点点侥幸的希望,希望邻居大哥的醉酒出门、负伤而归与葭珊的伤疤之间只是个巧合,而非事实的原貌。
眼看葭珊的步子越来越近,路一元别无办法,只得向华鹰告个假,抱起卫生纸,遁入厕所。
“怎么我一来,路哥就走了?”葭珊疑惑问道。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让别人生气了?毕竟刚才她晕倒,是路一元离得最近,第一个把她扶起来的,应该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吧。
“没,路哥他上大号去了,没看他把卫生纸都顺走了么。”华鹰拉开空空如也的塑料袋,依然不忘吐槽一句他的好基友:“真是‘懒人屎尿多’。”
“那就好,还以为是我刚才给他添麻烦了。”葭珊舒了口气,饶有兴致地看着华鹰手上的钩针:“华老板好雅兴,怎么还在沙滩上打毛线啊?”
“闲得无聊,做点挂件玩玩。”
“很~可~疑~哦?打毛线是女生才会喜欢的娱乐活动吧,”葭珊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捉奸成功”的坏笑:“该不会是要送给什么心仪的女生吧?华老板,有情况!”
“自己喜欢做怎么了?你不也喜欢galgame这种男生才喜欢的游戏?人可以打毛线吧?男人也是人吧?那男人自然也可以打毛线。”华鹰轻轻把话头掠了过去。毕竟,他总不能直说意中人就是眼前人吧。
接近一米八的大男人在沙滩上打毛线,确实算得上奇观。偶然有过路人投来好奇的眼光,华鹰也全不在意。葭珊遂坐在华鹰身旁,也拿起毛线装模作样地打起来。
打毛线,是一种看似简单而又极为精深的艺术。如果没有一定的指导,人还挺难想象如何通过钩针的上下翻飞、手指的横穿斜逸来将无序的毛线攒蹙成有序的织物。其中蕴藏着的拓扑学知识,足以令一名新手望而却步。
葭珊反复试了几次,始终不得要领,只能干瞪眼看着华鹰秀操作。纤长的手指在线与针之间擘画蓝图,很快一枚粉红色的小花就在掌间成形,仿佛双手并非是智人种生物的前肢,而是能培育出鲜花树木的土壤。葭珊不禁看得入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