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路一元的声音浮动在耳畔,像将葭珊从海里打捞起来的抄网。
看到葭珊突然倒地,路一元赶忙滚身下椅,抱住葭珊。华鹰也从身后飞步赶来。但是在这喧闹的沙滩上不过是无人在意的小插曲。
葭珊幽幽转醒,刺眼的太阳光晃得发晕。脑袋还略微有些偏头痛,好似每个班里都有的调皮差生,时不时蹦出来找点存在感。她上半身躺在路一元的怀里,被路一元急声呼唤。远处华鹰飞奔而来,双膝跪地查看葭珊的情况。
是啊,怎么可能呢?都过去十年了,那人必然是已经三十五岁了才对,怎么可能还是当年三十岁的模样呢?刚才路过的黑框眼镜男一眼也不曾看向这边,径直朝着另一侧奔去了,和同行女伴打打闹闹起来,看来只不过是外形相似的陌生路人而已。
“怎么了三爷?你刚才突然晕过去,我们都吓坏了!”华鹰的声音颤抖着,如同考试还剩最后三分钟时奋笔疾书的手指。作为带队的老大,要是不能把社员安全带回学校,可就算是自己的全责了啊。
“我……没事,可能是太阳过大引起的热射病。”葭珊答道:“俗称‘中暑‘。”每当这个时候,她都很庆幸自己是个理科生,可以时不时地抛出两句俏皮话缓解气氛。能够毫无滞碍地说出专业术语,也证明了她的情况一切正常,大脑清醒,思维敏捷。
“我这有药。”华鹰连忙从随身的包里掏出藿香正气水、苏合香丸、风油精,瓶瓶罐罐摆了一地,简直是个开药铺的。
“你看我现在没任何问题,就是刚刚太热了没适应而已,现在好多了!”葭珊浅笑着安慰大家,轻飘飘地,像一根羽毛。
“那,你腿上的伤疤……?”华鹰试探性地问。
伤——?葭珊警铃大作,目光向下流动。因为跌倒,泳衣的裙摆上翻,以至于原本可以被遮住的大腿伤疤显露无疑。那是和当年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猥琐男械斗时留下的,由于深入真皮层,导致结痂后留下了疤痕,丑陋得像一条蠕动的蛆。好在是在大腿上,只要不穿短裙都能遮住,谁知今番可巧就被人看见了。按照平时习惯,穿连裤泳衣去游泳池,也能遮住不被看见,怎么就今天是条泳裙呢?怎么坏事都坏在裙子上呢?
对上华鹰关切的灼烫眼神,葭珊实在不好意思撒谎,只得轻描淡写地说道:“哎呀,不过就是以前有个耍酒疯的猥琐男要掀我裙子,最后打了起来,被他用酒瓶玻璃划的。”葭珊露出灿若明霞的笑容,如同一朵迎着阳光的向日葵。
“那之后呢?”华鹰关心则乱,急忙追问道。
“之后嘛……自然是‘三爷‘我的胜~利~啦~不仅没让猥琐男得手,还反手爆了他头呢!”葭珊紧急下机,“三爷”上号代练,用得意洋洋地轻松幽默的口吻化解难关,仿佛这伤疤不是“葭珊”的伤心地,反倒是“三爷”的功勋章。
自从那个暑假之后,葭珊就决定将自己变成“三爷”,以男性的身份存活于世间。为了能够让自己变得更像“男生”一点,她开始强迫自己放弃任何女性化的爱好,接受男性化的爱好。放弃裙子,拒绝粉色,谢绝蕾丝与蝴蝶结。思维要清晰,过程要明确,以理性控制自己的大脑,不被任何感性所困扰。
在那之后上了初中,班里开始流行韩剧和galgame。因为人类对于爱情的向往并非是能够靠理性完全压制的,在严苛的学生时代,早恋被学校禁止,所以学生们只能靠书籍游戏电视剧等爱情向的文艺作品来纾解。班里女生之间流行的韩剧和言情杂志,动不动就是堕胎流产、车祸失忆,葭珊自然是不屑一顾,鄙弃如粪土。相比之下,男生间流行的galgame对于玩家而言过于友好。由于主视角是男性,所以绝少受伤,更遑论堕胎流产,即便被女主们欺负,也不过是挠痒痒,造不成实际损害。更不必说,作为玩家自身,还拥有对女主们的选择权,在游戏的关键节点可以选择挺身而出,帮助女主度过危机和难关。葭珊第一次玩到galgame就爱上了这种游戏,至于之后注册“经验の+3”账号、成为有口皆碑的galgame资深玩家,以“三爷”之名威震galgame社,都是后话了。
上高中后文理分科,即使自己语文成绩出色,上文科班能进火箭班,选理科班只能在平行班,家人也支持她选择文科,可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填了理科,不带半点犹豫。她骄傲地嘲讽道:“学文科没用!”一旁文科生出身、后来成为家庭主妇的母亲默不作声,垂头无语。乃至于高考语文斩获全市最高分,她也没看过文科专业半眼。因为她要抛弃女生的身份,去男人堆里竞争,好避免自己“腐化堕落”为“弱者”。只有成为更强大的一方,才能避免受伤。这是一种“discipline”——既是“训练”,更是“教条”。
可是她其实并不知道,那个脆弱胆小的“葭珊”其实一直都存在,强大可靠的“三爷”也不是时时都能显灵。她不过是将自己拆成了两个部分,用强大的一面去守护脆弱的内核,就像是壳斗科植物的果实一样,靠坚硬甚至有刺的外壳保护内部的种子。每当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三爷”的时候,那黑框眼镜猥琐男的“身影”又如同纠缠不休的梦魇夜骐,从角落里冒出来,浇盆冷水让她认清自己依然是个“弱者”的残酷事实。就像今天一样,虽然仔细一看,两人长相天差地别,但已经足够唤起噩梦,击倒葭珊。
如果不是靠着“三爷”的保护,“葭珊”恐怕难以毫无负担地活到现在。这可不是什么“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早期症状,双重人格的患者一般是无法知晓和操控其他人格的,副人格上线时容易出现记忆缺失、精神混乱的情况。因为本质上,二者都是同一个人,哪怕一开始的“三爷”是装出来的,可装得久了,面具就拿不下来了,皮格马利翁效应让一切长出了真实的血肉,“三爷”早已是“葭珊”密不可分的一部分。硬要说的话,可能和精神医学上的tulpa(幻想朋友)更接近一点。
心理学家Kluft在《分离障碍手册》写道:如果孩子没办法承受面临的痛苦,他会拥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将身体和心灵分裂开,用“另一个自己”去承受,并想象这种痛苦与自己无关。或许葭珊还没到要进行精神治疗的地步,不过她也确实找到了一条自己的道路,来治愈当年的阴影。
“怎么会伤得这么严重?”华鹰关切地追问道。
“十年前去冀州奶奶家过暑假,打架的时候下了暴雨,伤口发炎了。”葭珊随口答道。
这句话更是满口破绽。刚才还得意洋洋地宣称自己曾经的凯旋,可十年前的葭珊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学生,要怎么能打得赢猥琐大叔?除非那大叔让她两条腿,是个坐轮椅的。这分明是成年人对幼童单方面的吊打。
“你奶奶,是不是住在冀州?”沉默许久的路一元发问了。
“是啊,你怎么知道?因为你是冀州人所以瞎猜的?”
“是啊,我瞎猜的。”路一元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他把葭珊扶上躺椅,拍了拍身上的沙土,随便扯了个借口溜号:“华老板你看着点三爷,我去瞧瞧辛姐的游泳学会了没有。”
华鹰陪着葭珊在躺椅上休息。经过藿香正气水的调理,葭珊整个人的状态好转,与常人无别,只是因为怕出事,所以两人还是在遮阳伞下休息闲聊。
路一元则一脚深一脚浅地漫步在沙滩上,既躲着葭珊,也没去检查辛姐的学习成果,只是在远离众人视线的地方漫步,像个游荡的离域电子。
是啊,怎么会这么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