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大人不必如此剑拔弩张。”王统站出来,对姚察道:“不过这淮南之地确是萧梁所丢,此时提起,索要此地,未免有些不切实际,安成王妃这一年多以来从穰城迁长安,又从长安迁晋阳,再从晋阳至邺城,这一路颠沛流离,只为归家而矣,姚大人就算对此无动于衷,也要顾及你们安成王的情绪吧?这可是安成王的嫡妻和嫡子啊!”
王统话里话外意有所指,敲打之意明显,姚察不可能听不出。
如今安成王陈顼回朝得势,他若在谈判中太过忽略柳敬言母子的利益,以后传到陈顼耳朵里,陈顼会怎么想?
姚察态度稍稍缓和了些,叹气道:“我自是知道安成王妃的不易,也知道王将军你为安成王妃筹谋已久,可……”
“姚大人也别可了。”王统打断道:“吾等都拿出些诚意,提出一些切实可行的建议,修好之事,于国于民都是好事,谈好了,我们也可升官发财,于大家都好,两位说对不对?”
姚察沉默了半晌,道:“既然如此,吾等需各退一步。淮南之地,我们也不提了,可王琳乃我陈国大敌,齐国却重用此人于合肥纠集旧部,扼我陈国都城之喉颈,此举可有修好之意?哼,若齐国愿将王琳交出来,修好之事,方可谈。”
赵彦深心头火起,这陈国自己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给点面子就蹬鼻子上脸了?
王琳虽是兵败来投的齐国,可如果齐国转眼便把王琳卖了,以后还有会有谁敢再来投齐国?
此乃背信弃义之事。
赵彦深最后还是压了压火气,道:“王琳镇守合肥,此时看来确实已不合时宜,我们大家已做好妥善安排,令将王琳调往扬州(寿阳)。”
“你们就算将他调至突厥也无用。”姚察强硬道:“只有交出王琳,将他押往建康,此乃此次修好之前提。”
王统心中十分讶异。
姚察此前在与北周和谈之时从没见他如此强硬过,当时为了将陈顼迎回去,还割了鲁地和黔中数州,怎地到了齐国便反了过来?
不仅要齐国归还土地人口,还要齐国归还仇敌,就是只字不提归还柳敬言母子。
王统心中了然,此次谈判恐怕是谈不拢了,正如柳敬言担心的那样,她们母子在陈国君臣眼中,根本不重要。
妻,可以再娶,儿,可以再生。
再说了,陈顼妻妾成群,有众多儿子,陈蒨怎么会为了陈顼众多妻儿中的一个,放弃这个好不容易逮住机会?
反观齐国方面,虽三面环敌,却最不惧陈国,只要手握江北淮南之地,便使陈国自诩的长江天险失去缓冲屏障,自己立于进可攻,退可守的优势地位。
拿出质人,将王琳从合肥往后稍稍退一退,已经是齐国释放的最大善意,以陈国今日的谈判策略来看,王统对后边的谈判已经不抱太大希望。
看来,此路走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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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城南,驿馆。
此时刚刚入夜。
柳敬言与王统相对而坐,气氛凝重。
王统面色严肃,筹措语言道:“以姚察如此强硬的态度看来,陈国此次的主要目的恐怕是想趁这个机会纂取更多的利益。”
柳敬言似乎已经失望透了,面色平淡道:“真是可笑,齐国本欲以我母子两人为筹码,谁料我母子二人在陈国君臣眼中,还不比不上一个王琳,恐怕。。。在郎君眼中也不过与他那些侍妾庶子并无不同。”
王统并没有一味宽慰,眼前这种情况,已应了柳敬言所说。
出乎意料,柳敬言此次并没有任何沮丧表现,反而更像是松了一口气。
“王郎,我知你为了我母子筹谋了许多,可眼下我们已失去陈国支持,你我无论如何谋划也难以扭转局势。”柳敬言说到最后,起身走到王统身旁坐下,将脸轻轻枕在王统肩上,语带娇羞之意,“我。。。,这陈国回不回已不重要了,倒不如随王郎留在齐国。”
留在北齐?
这北齐王朝马上就要变态,既危机四伏,又没有前途!
“不行。”王统道:“你要多为元秀想想,不能为了你我一时欢愉,让元秀一辈子做质人,误了元秀的前程。”
王统一番话让柳敬言稍稍恢复了理智,轻叹道:“可如今这般形势,还有什么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诛杀高湛?
“再容我想想。。。”
这时,青兰在门外轻轻地叩了叩门,“王妃,府外有人找王郎。”
柳敬言忙从王统身上起来,将房门打开。
王统问道:“可知是何人?”
青兰没敢往房里乱看,只低头道:“看样子像是个鲜卑将军。”
鲜卑将军?
他在北齐可不认得什么鲜卑将领。
王统跟着青兰,沿着回廊走到前厅,看到有一个高鼻深眼的鲜卑男人身着戎服,已坐在里边,悠闲自在地喝着茶。
的确像是一个鲜卑将领,可是王统并不认识,也没见过。
那鲜卑将领看到王统进来,站起身,拱手道:“可是王统,王主客曹?”
王统也拱手道:“正是,敢问将军。。。”
“哦。”那鲜卑将领这才想起王统并不认得他,自我介绍道:“我是斛律羡,如今在邺城禁军履职,相信大家也跟你说了罢。”
王统愕然,心里一阵腹诽。
你既是斛律羡,你如此光明正大来找我干嘛?不知道有些事要隐匿行事吗?
王统拦住还想继续说话的斛律羡,“斛律将军,我们借一步说话。”
斛律羡这才有些后知后觉,紧跟着王统绕到后院一处僻静房间,临了,还让高演派的两个从晋阳随行而来的亲兵守住了房门。
斛律羡有些心虚道:“我们这般作态,会不会太过明显了?”
“你也知道明显?”王统无奈道:“从你进入这驿馆时,便已经无比显眼了,此时作态也好过我两所言之事被人听去,然后被人坐实。”
斛律羡憨笑道:“王主客曹如此审慎,此事由你筹谋,事必成。”
王统看此人心粗,心里不禁对刺杀高湛之事又少了几分信心。
“对此事,斛律将军有什么想法?”
斛律羡信心十足道:“我已做好安排,明日高湛要去赴宴,我在途中设伏,以你我之勇武,必可击杀之。”
“你都安排好了?”王统质疑道:“对方出行护卫兵力几何?随行亲信武力如何?伏击点设在何处?可一击必杀?若不能一击必杀,可有退路?”
斛律羡被王统问得哑口无言,心中有些恼火,不悦道:“王大主客曹却是说笑了,筹谋终归是筹谋,不付诸行动,终归是纸上谈兵,即便是一击不中,街市之上,嘈杂之处,也便于吾等隐匿。”
王统大失所望,此子随意出手,做事不计后果。
击杀谨慎如鼠的高湛,只有一次机会,失败了,以高湛的性子,不仅自己要死,窦苟、陈苓也必遭连累,柳敬言、甘酿更是会如坠魔窟。
此事断不可与此子谋!
“斛律将军,我认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待我摸清楚情况,再定计策,如此才稳妥些。”
“还要从长计议?”斛律羡十分不满,一掌便将桌案拍得摇摇欲坠,怒道:“高湛欺人太甚,我受大家之命,前来顶替库狄伏连领禁军诸事,那高湛硬是不让我履职,这不是让我难堪,士可杀不可辱!还要让我忍到几时?”
王统只得耐心劝道:“我知斛律将军为了大家再忍辱负重,殊为不易,你便听我一言,此事需再三谨慎,准备妥当,方可动手。”
斛律羡也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个坏毛病,他与兄长斛律光从小便以打猎练习射箭,兄长猎物虽不多,但总是对准猎物要害发箭,他的猎物虽多,却总是随便动手,不得要害,为此常常遭到阿父责罚。
因此,他在这一刻想起了阿父的责罚,暂且将伏杀高湛的想法忍住了。
“便暂且听王主客曹一言。”斛律羡道:“可是此事不宜再拖了。”
王统连连答应,使人送走斛律羡。
夜里,躺在榻上,王统冥思苦想这破局之策。
南北朝这段历史比较冷僻,史料亦不多,王统是个半路出家的,只能依稀记得一些重要事件。特别是最近,随着使用这幅身体越来越得心应手,前世的记忆却也在变得慢慢模糊,很多东西需要拼命回忆才能想起。
可是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时候有什么具体事件可以让自己借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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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已经搁置了数日,双方需要时间去消化、冷静,并再次重置自己的底线,不断试探对方的底线。
古往今来,所有的谈判不外如是。
去和赵彦深的碰过几次头,王统知道,北齐是不会将王琳交给陈国的,这不仅在信誉上有失,还有损国威,而且北齐在南陈面前天然具有一股优越感,这是国力使然,也是军力使然。
而姚察那边呢?
虽然姚察满嘴套话,但王统也基本探得南陈的意图。
南陈并不在意柳敬言母子能不能归国,他只想在北齐求好之时拿到足够多的好处,如果拿不到足够多好处,便没必要修好。
本来南陈文帝就厉兵秣马,打算趁北周攻阀北齐之际,拿回本属于他们的江北淮南之地,这是属于南陈的战略防守纵深之地,有了江北淮南之地,长江天险才名副其实。
南陈为了江北淮南之地,是愿意倾举国之力去冒这个险的。
探明双方意图后,王统也彻底失去了对此次谈判的兴趣。
也就在此时,高怀儿差人邀他去城北的府邸宴饮,说要给他引荐一些邺城的厉害人物,王统抱着多认识一个人多一条路的想法,策马赴宴。
高怀儿和高湛、高演兄弟间的感情其实还算不错,这兄弟俩合力扳倒杨愔后,将杨愔妻儿全数杀尽,独留下了高怀儿。
也许是出于对亲姐姐的愧疚,两人对高怀儿极尽恩宠,几乎达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高怀儿在邺城的这座新宅子便是高湛送的,亭台楼宇,宽阔高峻,仅大小房间便有数十间。
王统随着高怀儿那贴身美婢,穿行于重重回廊之间。
“长公主请来的贵人都有谁?”
那美婢回身娇俏一笑,颇学会了高怀儿的几分妩媚。
“今日来的人不多,长公主本只邀了长广王一人,但长广王又带了和大人和祖大人。”
长广王?高湛?
王统倒是没想到,高怀儿所邀之人竟是高湛。
“王郎,到了。”
美婢引王统来到一厅堂门前便停下了。
两个身着武服,全副武装的兵士将他拦下,再四下一看,此厅堂外各处皆已散布执刀兵士,人数不下数十人。
王统将腰悬胡刀摘下,交给拦住他的兵士,又被搜了全身各处,脱了鹿皮靴子,这才让行。
美婢轻轻推开厅堂一扇门,里边便传出来一阵丝竹之声和饮宴笑闹之声,一股暖意紧跟着扑面而来。
也许是宴请的人不多,所以特意选的一个大小适中的厅堂,厅内燃着数十支蜡烛,满室明亮。
婢女们手捧盛着热水的铜盆、巾子,正在请宾客洗手,另有一些婢女托着食盘,从侧门鱼贯而入,在宾客案几前摆上了十余个精致的下酒菜肴。
乐工们坐在角落里,奏着靡靡助兴之乐。
“是王郎来了。”眼尖的高怀儿隔着众多穿行的仆役一眼便看到了王统,从上首榻上亲自迎了下来,亲热地执着王统的手,走向坐于案几前的一个男子。
男子年不过二十五,仪表俊美奇伟,风度高爽,与高怀儿一样有着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
“这便是我阿弟,长广王。”高怀儿颇有些雀跃,向高湛道:“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王统,原在周国出仕,前阵子刚刚促成了齐周交好哩。”
高湛虽然也笑着跟王统点头以示友好,可王统却不能从高湛眼神中看到任何波澜。
此人心机城府非常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