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匪四散而逃,峡谷口一片狼藉,众人皆在收拾残局。
一直躲在柳敬言身后的陈叔宝探出头来对王统道:“你很厉害,阿母让我跟你学骑马射箭的本事。”
王统笑道:“我乃一介马奴,可当不得小郎君的师傅。”
“王郎不必自谦。”柳敬言道:“宋武帝也曾为马奴,不也创出了不世基业!以王郎之才能,必不会久困于池中。”
“这位夫人说得对极,王郎箭法如神,有如此本领,当能成一代英雄。我乃京兆韦氏家仆韦祺,押送家族财货返还长安,今郎君凭一把弓箭驱马匪,护吾等性命,保我京兆韦氏财货周全,此乃大恩,请受韦某一拜。”说话之人年约四十许,阔额宽腮,五官周正,正是商队管事。
王统忙伸手虚扶,道:“吾等亦受马匪所害,焉能袖手旁观,韦管事莫要介怀。”
韦祺直起身,问道:“不知几位此去何处?”
王统看了眼柳敬言,说道:“实不相瞒,我家夫人和小郎君乃荆襄大族,因不堪宗族兄弟欺辱,欲往长安寻夫,我三人护其左右。”
韦祺看了看受伤的窦苟和陈岺,拈须道:“今日遭马匪掠劫,商队伤亡颇多,十仅余三,眼下已不能继续前行,吾等打算在前面商县停留整顿。我看这位两位兄台也伤得不轻,几位不如与我一同前往商县暂做休整,待我家大人派人接手商队,吾等再结伴同行,前往长安,如何?”
“如此甚好。”
王统心中大喜,赶忙答应。
他们一行,有三个是南朝质人,三个是汉人逃隶,以此身份能行至此处已是不易。
往后越靠近长安,对身份的盘查就越严,如能混进商队,以商队京兆韦氏大族的背景,进入长安便是少了许多掣阻。
而以韦祺之玲珑,也必能猜到王统几人的难言之隐,看破不说破,还递出橄榄枝,这便是韦祺对王统等人救命之恩的回报。
向韦祺要了些止血治外伤的药,处理好窦苟和陈岺的伤后,一行二十余人收拾好残局,便往商县而去,直到日落西山,才看到商县东城门觐阳门。
商县地处秦岭南麓,西邻长安,东接荆襄,曾是商鞅封地,也是秦楚反复争夺的一个军事要地,这从具有浓厚军事色彩的厚重城墙和既宽且深的护城河便可看出一二。
城中有一个新建的旅邸,规模狠大,装饰考究,颇为不凡,商队今日便是在此处落脚。
门口小厮看到韦祺,忙回头呼喝了一句,“告诉主家,韦爷来了”,说完便上前招呼韦祺和商队。
一个矮胖男人很快走了出来,俨然是这旅邸的主家,边走边连连作揖,对韦祺极为客气:“贵客啊,贵客啊,韦公快里边请。”
王统等人跟着进去。
旅邸很大,设施完备,不仅能满足旅人吃喝,还有各类客房,马厩、饲料也一应俱全,并有专门人员负责接待指引。
酒菜也已备好,旅邸主家八面玲珑,看出韦祺非常看重王统,邀请王统几人一起落座,还特意在紧邻的偏厅为柳敬言等女眷另备了一席。
几人也不客气,从穰城出来已十余日,风餐露宿,幸运的时候能猎到野兔山鸡,有时却只能吃也酸涩野果充饥,真正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此时赶了一天的路,六人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此时也不顾及什么礼仪脸面,狼吞虎咽,就连柳敬言都干了两碗黍米粥。
旅邸主家和韦祺都是见多识广之人,也不为意,只自顾自说话。
“还是要多谢韦公指点,要不是韦公提点我开这旅邸,我如何能翻身!”
这两年周与陈关系算是睦好,两地经济文化交流也日趋频繁,路上游历的文人和往返的商贩越来越多,韦祺执掌韦家商队,常年往返南北两地,对此感受颇深。
很快的,为了满足越来越多出行的人,两地间的民间旅店开始发展起来,很快遍于城乡,在南朝甚至有许多王公贵族发现旅馆业的赢利优势,更是竞相建置旅邸。
于是,韦祺便向家主建言,无奈韦家对这旅邸生意无意,这让韦祺甚为惋惜,也就淡忘了。
韦祺在这武关道上走了这么多年,常在商县停留,一来二去,便认识了这旅邸主家,两人都是急公好义之人颇为投缘。
旅邸主家原先开的食肆,但不知怎地,厨子换了好几个,依旧做得没个样子。
韦祺便说了句,“食肆不如旅邸。”
这颇有祖产的旅邸主家居然听进去了,追问之下,韦祺也就指点了几句,没想旅邸主家就真把这旅邸开起来了,还赚得盆满钵满。
如今,自然对韦祺更是礼遇有加。
酒过三巡,旅邸主家叹了口气道:“好不容易将这旅邸开起来,就是不知还武关道还能太平几年,这旅邸,最怕的就是不太平,韦公久居长安,有无听闻朝廷欲起兵戈?”
“欲起兵戈?这不算什么新鲜事了罢,朝中上下谁人不欲伐齐?”韦祺一口饮尽杯中美酒,道:“北齐皇帝高洋的十万大军南下全军覆灭之后,备受打击,日夜酗酒,状若疯癫,昏庸残暴,国事废驰。好不容易高洋死了,又遇上高演和高湛政变,这三年来齐国内部一片混乱,大冢宰怎会错过此等良机。”
提到北周大冢宰宇文护,旅抵主家竟一时噤声不敢言。
若说北齐朝廷混乱,北周又能好到哪儿去?
自一代枭雄宇文泰暴病身亡后,其侄宇文护,以谋反之名诛杀柱国赵贵,逼迫独孤信自杀,彻底把持了朝政大权,并在之后的三年内连弑西魏恭帝元廓、北周孝闵帝宇文觉、明帝宇文毓。
新的继位者宇文邕迫于宇文护势大,主动示弱,并加封其为都督中外诸军事,掌管全国军政大权,朝中事无巨细,皆由宇文护决断。
对一个权臣来说,杀百姓、杀大臣甚至是杀亲王都没什么,但宇文护杀的是皇帝,而且三年连杀三帝,这就超出了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认知范畴。
他连皇帝都敢随意废杀,遑论是朝臣呢?
尽管朝臣中也有一些人对宇文护心存不满,但是面对高举屠刀的宇文护,朝臣们还是一致地选择了俯首帖耳。
宇文护在朝中威势也一时间达到了顶峰,无人再敢非议。
虽然宇文护贪恋权势,但他却没忘记其叔宇文泰的一生抱负,便是统一北方。
以前北齐强盛的时候,把北周打得鼻青脸肿,现在北齐日渐势微,双方实力已经相差无几,宇文护能不憋着口气要把场子找回来?
但旅抵主家身在商县,远离长安政治中心,自然对其中细枝末节不甚了解。
“咱们周国上边便是突厥虎视眈眈,下边的陈国虽说这两年跟咱们关系不错,但关键时刻就不怕背后被捅刀子?”
旅抵主家这么一问,引起了正低头干饭的王统等人的注意。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为了得到突厥的助力,朝廷已派遣使者前往突厥,欲以联姻与之结好,至于陈国嘛……”韦祺略微得意一笑,却卖起官子来。
旅抵主家是个心急的性子,追问道:“那陈国如何?”
韦祺这才慢悠悠道:“据闻朝廷欲放质人归陈,以结友好盟约。”
“可是那陈霸先之子陈昌?他不是已放归陈朝了吗?”
韦祺摇头,“不是陈昌,而是那陈朝皇帝陈蒨一母同胞的弟弟陈顼。”
听到此言,柳敬言的心蓦然一紧,朝王统这边看来,王统微微摇头,示意柳敬言不用担心,而那小郎子陈叔宝却只顾着看漂亮的侍酒小娘,丝毫不知韦祺口中之言对他的重要意义。
旅抵主家叹气道:“看来这两年的太平日子又要到头了。”
韦祺笑他杞人忧天。
“这大战之前,兵马动员,粮草准备,调集调运,弩车打造,没有一年的准备,怎么都办不到,再说了,再怎打也打不到你商县,这五关道也不至于就封了,你怕甚?”
旅抵主家微微摇头,愁眉苦脸,看来是个内耗严重的人。
同样愁眉苦脸的还有柳敬言。
她愁的是自己还没到长安,陈顼便已走了。
自己千辛万苦赶往长安,最后却极有可能阴差阳错的与陈顼擦肩而过。
怎能不急?怎能不愁?
“依我看,周要想伐齐,没每个三年两载,无法成事。”王统将柳敬言神情看在眼里,只得如是道,以宽柳敬言此时患得患失的心境。
“哦?此话怎讲?”
王统的言论激起了在座所有人的注意,韦祺更是颇感兴趣,拈须问道。
“其一,北方少数民族乃无信之人,两魏时期柔然是北方实力最大的民族,西魏曾遣使求婚并连兵东伐,结果呢,在东魏的重贿下,柔然转眼便悔婚倒向东魏,致使西魏深陷于柔然与东魏的包围圈中。今突厥势大,其对周、齐的态度一如当初柔然对东西两魏,始终摇摆不定,虽周主欲以和亲结以为援,但那北齐就不能拿着厚礼去突厥求盟吗?”
“王郎以往鉴来,未免有失偏颇。”韦祺道:“齐国原与柔然是姻亲之国,突厥与柔然互相攻伐之初齐国曾经力助柔然,多次出兵追击突厥,突厥对此恨之入骨,又怎会与齐国结援。”
王统笑道:“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突厥在周与齐之间做平衡,就是为了防止出现一个强大的中原政权,而且,齐在柔然衰落后,马上断绝了与柔然的结援关系,并遣使往突厥,多年来,通过大量的物质贿赂、求婚等手段修补了与突厥之间的关系。”
王统对北方局势剖析得很彻底,韦祺一时无法反驳。
王统继续道:“当然,突厥未必会和齐结援,也未必不和周联姻,但这中间各方对利益的考量,都需要一个比较长的时间去平衡,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下定论。”
韦祺听到最后,已颇为赞同王统的论调,频频点头。
列强争霸,各国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合纵连横显得由为重要,有时外交的努力的重要性更甚于对战局的把控,有时几年的外交努力也只是为了一场为期数天甚至数个时辰的战争。
“至于陈国。”王统继续说道:“也是一样的道理,联周伐齐或是联齐伐周,可能连陈主陈蒨自己都还拿不定主意,事关国运,又有谁能为了弟弟就能轻易下决定?”
王统看向柳敬言,似乎这话就是他要对她说的。
陈顼没那么容易回国,质人就要充分发挥作为质人的筹码作用,只要突厥的选择一日悬而未决,陈顼就得在长安等着,毕竟突厥势大,而陈势小,周自然是要先看突厥的脸色。
韦祺哈哈大笑,眼中露出爱才之意:“王郎不仅射术惊人,身居草莽却知天下事,识天下势,真乃人杰。”
王统忙谦道:“韦公实在过誉。”
接下来一段时日,王统几人老老实实地待在了商县养伤休整,等着商队再次出发。
王统则趁着这个机会跟着陈岺磨练骑术,毕竟在这个时代,能上马弓射对他来说很重要,他现在还不能做到。
陈岺对马的认识和了解让王统惊叹。
“若要真正地学会骑马,先要会相马。望之大,就之小,筋马也;望之小,就之大,肉马也。”
王统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地问道:“岺公这是何意?”
陈岺拍着从珵州城外一路骑来的战马道:“你看这马,胸部深长且较狭,股部肌肉坚实,肢长大于胸深。再看这马头轻,颈细长,譬甲高长且厚,背腰短而直广,四肢关节干燥强大,筋键明显,活动机敏,有悍威。这种马就是我刚才说的筋马,此类马主要用于骑兵执行冲锋、突击。”
王统听着直点头,这应该类似于后世的阿拉伯马。
“走,先骑起来再说,骑术还需要多骑才行。”
王统翻身上马,紧随陈岺之后,策马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