穰城分东西两部,东城是穰城府衙官舍和士族甲第,西城是平民聚集的闾里。
王统和窦苟就被安排到了东城一座颇为辉煌的甲第中,正式上岗,成为一个养马的家奴。
府邸占地极广,王统和窦苟跟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小杂役,从后门进入,围墙内侧便是回廊围绕着的巨大庭院。
王统问那小杂役:“这府邸这么大,主家是什么样的人物。”
“不甚清楚,我也是去岁冬初才来,我来时府邸便有许多奴仆随从,现在就更多了,总之是大人物没错了。”小杂役边走边回头道:“对了,听说主家是从南边过来的,已经在这府邸住了六载有余。”
南边来的?住了六年了?
王统暗自思忖。
六年前,正是公元554年,爆发了西魏灭南梁的战争。
在成功夺取南梁巴州后,西魏权臣宇文泰派遣于谨、宇文护等人统兵五万攻陷南梁的陪都江陵,最后梁元帝萧绎被杀,朝臣及江陵百姓十万众被劫掠掳至西魏为奴,江陵完全成了一座废都,史称“江陵之祸”。
莫不是江陵之祸时宇文护从江陵虏来的王侯妃主,世胄子弟?
那怎么没去长安,反而被遗留在了穰城?
小杂役领着王统和窦苟穿过数组回廊包绕着的各种厢、堂、塾,来到东角门边上的马厩旁。
“就是这里了,汝等就住在马厩旁的仆房,这是马厩的陈总管,汝等听他吩咐就成。”
一个年逾五旬,满脸紥髯的老汉把手上的草料递给身旁一个年不过十四,身材瘦弱的小仆,回身笑道:“我叫陈苓,马厩也就吾等四人,叫甚总管。”
陈岺又指着正在碾草料的小厮说:“这是武,汝等来了正好能帮把手,碾些草料准备马食,夜里三更还需起来喂马咧。”
窦苟奇道:“为何三更天还需喂马?”
陈岺说话间手却也一刻没停,熟练地把草料中的杂物挑出。
“马无夜草不肥啊,别以为养马简单,这可是个操心的活计,一天不说要喂上四五次,半夜还要给马填草料,勿论刮风下雨每天都需如此。”
王统主动走上前动手帮忙,“为何不像喂牛羊一般一次多喂些?”
“马不像牛羊,会把吃进去的草料存在胃里,饿的时候反刍。”陈岺答道:“而且马的胃容量比较小,喂的太多了会消化不良,喂少了草料的营养有限又不能满足马身体的消耗,所以只能进行多次少量的喂养,半夜若是不喂上一次,马就会变的愈来愈瘦。”
王统看着马厩堆得高高的草料,啧啧叹道:“这马还真难伺候,看起来吃得也不少。”
陈岺搬了一把草料放到窦苟跟前,示意他也干活,“马能吃,矜贵,难伺候,一匹良马的价格,可以卖到百金,养一匹马所花费的土地,可以养活二十五人。”
王统不禁感慨,这古代一匹马顶得上他那个时代的一辆超跑了啊!
这时,小武突然冲窦苟叫道:“你这草料挑得不净,做草料马食不可如此草率将事!”
窦苟正想这小子是不是想欺生,故意挑刺,陈岺在一旁解释道:“马食草料需细心处置,如若喂食过量或者喂食不当,会致马暴毙。”
小武冷着脸说:“前面已有人因为喂的马出现问题,被管家拉出去杖毙了,如果不想死,做事需谨慎细心。”
王统愕然。
就因为喂的马出现问题,就被杖毙了?马不还没死呢吗?真真是马比金贵,人比草贱。
“汝等也不用怕,只需按我说的做,不会出问题。”陈岺道:“这马啊,胃特别娇弱,所有草料必须铡碎后方可饲喂,铡草前要拣出霉草、毒草和杂物,去除根部,铡好的草料应不过寸,好让马可以充分吸收。铡过的草,喂前还须再次过筛,除去尘砂。若是鲜草,要现喂、现铡,铡后不要存放过久……”
陈岺不厌其烦地说,王统和窦苟认真地听,毕竟在这人如蝼蚁的时代,保命是第一要义,而陈岺的经验,莫过于身为一个养马家奴的保命法宝。
四个人伺候五匹马,活计的确还真不少,几人一直忙到天色擦黑,才到后厨领了饭食来吃。
王统看陈岺腿脚似有不便:“岺公的腿疾因何而来?”
陈岺摇头苦笑:“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是梁的骑兵,攻寿阳时伤的。”
王统略略一想:“梁朝豫州刺史裴邃领军北伐?”
陈岺微微诧异,随即眼神似陷入往日荣光:“当年裴将军率吾等三千骑兵奇袭寿阳,夜攻破寿阳外城,魏将扬州刺史长孙稚率兵抵抗,一天之内交战九次,吾等兵力不足,只好领兵撤返。”
窦苟唏嘘:“腿便是那时伤的?”
陈岺笑着摇摇头:“未伤,后来吾等随裴将军迂回,接连拿下建陵、曲木、琅琊、狄城等北魏数座城池,再袭寿阳时才伤的。”
王统赞道:“岺公甚勇,那次北伐战果如此丰硕,如数收复淮南失地,乃一扫南朝数十年阴霾之胜,梁朝上下想必欢欣鼓舞。”
窦苟则疑惑道:“那封赏想必不少,为何……”
陈岺脸现萧索之意:“当时倒是官封了苑丞,做一个为朝廷养马的小官,也算小有所成,但个人的得志如何能和国家的兴衰相提并论?勿论多大的官,江陵之祸,城中之人尽数虏入西魏为奴,吾等亦不能免。”
王统顺势问起:“我听闻主家也是南人,为何如此厚此薄彼?”
“吾等芝麻小吏,谈什么厚此薄彼,能做个养马家奴已是幸事。”陈岺道:“江陵之祸虏来之王侯妃主,世胄子弟押往长安之时,途经穰城,遗留了一部分,就住在此宅,身份自是比吾等小吏要尊贵得多。”
“如此说来,此宅的主家便是那些前梁朝的达官贵人?”
“主家?这里没有主家。这个大宅所有的物什,都属于周,这里边的侍女、奴仆、侍卫都是荆州刺史安排过来的,也只由荆州刺史派遣过来的一个管事调配。”
王统恍然:“此府原是质府。”
“算是罢。”陈岺道:“这些年,原先住在这里的那些前梁朝贵人们进进出出,如今就只剩下一对母子,长住于此。”
王统吃惊道:“一对母子便住这么大个宅子?还有这么多仆人?”
“先前也就三两个贴身婢子,还是那年从江陵一起跟过来的贴己人,近三年刺史府里才突然派来了许多人,有教书先生,随侍,书童,侍卫,门童,厨师,奉茶婢子,浣衣婢子,粗活婢子,小厮,我和小武也是三年前过来的。”
王统不解道:“为何荆州刺史对待这母子二人前后差别如此之大?先前不闻不问,现在有求必应?”
陈岺压低声音说:“那对母子是陈国宗室。”
南陈的宗室?
是了,南陈立国刚刚三年!
陈朝开国皇帝陈霸先,原是南梁元帝萧绎手下大将,按当时制度,大将在外,其家人应该留在国都当人质。陈霸先的儿子陈昌,侄子陈顼,都质留在江陵做官。
不想一年后,西魏攻陷江陵,萧绎被杀,陈昌和陈顼被押往西魏,随后西魏被北周取代,陈昌和陈顼也就一直质于北周。
难道住在这里的是陈昌或是陈顼?
不应该!
无论是被陈霸先遥封为陈朝骠骑大将军的独子陈昌,还是侄子安城王陈顼,对陈朝的重要性都是毋庸置疑,对北周而言自然也有着极大的政治意义,不应该滞留在穰城,而应该质于北周都城长安。
那质在这儿的又是谁?
王统凝眉沉思,不得其解。
陈岺把饭食吃完,催促王统道:“赶快吃完休息,明日一早你们与我一同驾车送主家到庙里祈福,我教你和苟御车。”
是夜,王统翻来覆去。
对于穿越这回事,他是拒绝的,人说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自己在太平盛世喝酒撸串不好吗?
眼前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非常混乱,背景复杂,政变频发,宗室相残,战乱频繁。
如果是豪门士族,的确可以风流快活,放诞不羁,体验才子佳人的浪漫爱情。
但如果你是平民,这段时间莫过于史上最黑暗的时代。
平民百姓不仅需要承繁重的税赋、兵役、徭役,还要应对各政权的报复性屠杀和反复掳掠。
这种对劳动力的掠夺总是伴随着迁徙过程中的产生的互相杀掠,饥疫死亡。
神州大地十室九空,人皆易子而食,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但事已至此,难道还能再穿回去不成?
如今自己已沦为一个养马家奴,就“同畜产”,没有任何私人财产可言,世代也无法赎买自身脱籍,而且还是北周异族政权的奴隶,汉人奴隶更是如狗如彘。
眼下,获得这家陈国宗亲信任,或可摆脱自己作为一个马奴在北周有可能面临的悲惨下场。
所幸,自己勉强算个车夫,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司机,司机就是领导身边的人。如果一个司机驾车技术高超,办事麻利有眼色,自然比较容易得到领导的赏识。
王统心想,明日一定要把领导服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