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李富贵的话,这间女工宿舍完全静下来,众人都等着霍晓诗的回应。
方栋梁也没说话,一边看外面的雪花,一边等着霍晓诗自己的选择。
今天的雪花是真的大,众人来时候踩的脚印,这时候已经被雪盖住了,地面又是白茫茫的一片;虽然是夜晚,那种暗沉沉的白色依旧别有风味。
在这一片寂静中,霍晓诗看向李富贵。
李富贵脸上露出得意笑容,感觉她明显是害怕了。
霍晓诗又去看方栋梁,发现这个胆子很大的青年似乎并没把屋内的事情当回事,正看着外面的雪,好像外面的寒风大雪更重要似的。
霍晓诗看着他这样轻松随意的姿态,心头反倒是也不紧张了,甚至莫名地被鼓舞一下。
他也是普通职工,能够这样大着胆子跟李主任对着干……也许,就真的有办法帮我洗掉身上的污点,不用再去乡下呢?
“我……去保卫科。”
一片寂静中,霍晓诗终于开口,低声说道。
这声音虽然微小,屋内众人都听了个清楚。
李富贵脸色顿时一变:“霍晓诗,你想清楚了!”
霍晓诗正要回答,见到方栋梁已经随着自己的话转身看过来,四目相对,心内的紧张便松弛许多。
“李主任,我想清楚了。我没有偷厂子里面的东西,不怕保卫科的查。”
“如果保卫科也说我偷东西,那我就认命了。”
李富贵盯着霍晓诗,又看向方栋梁,最后跟刘庆华迅速对视一眼。
随后,李富贵冷笑起来:“好啊,这是你自己选的!”
“还有那个方栋梁——你们自己选的,别后悔!”
说完话,直接转身走了。
他走了之后,屋内众人都看向方栋梁。
方栋梁也不犹豫,示意霍晓诗跟自己去保卫科值班室。
霍晓诗出门走了两步,大概是最近煎熬过度、又刚上吊,身子比较差,险些摔在雪地上。
方栋梁回头问同宿舍的女工:“你们谁来陪她一下?我看她走路都不太稳当。”
没人出声回答。
显然李富贵刚才指责霍晓诗偷盗,又说她成分不好,让这些平时还过得去的女工不太愿意碰这种麻烦。而且李富贵那股针对的劲头,谁又敢跟他对着干?
霍晓诗勉强一笑:“没事儿,我刚才就是不小心。”
“再说她们还得上工,也不应该麻烦她们。”
“啊,对对!我们得上工、时间紧!霍晓诗,你小心注意。”几个女工嘴里面说着,纷纷以“上工”为借口离去,女工宿舍这里又恢复了安静。
雪花还在寒风中纷纷扬扬。
方栋梁、胡大海两人领着霍晓诗往保卫科值班室走。
两人走在前面,胡大海尽可能压低了声音:“小方,你这胆子也太大了。”
“就为了这个姑娘,就跟李主任这么硬顶——别的不说,我看刘庆华那小子跟李主任关系好像不一般,你小心咱们科长给你小鞋穿!”
方栋梁点点头:“我知道了,胡哥。”
刘庆华突然开口刚才给李富贵报上方栋梁姓名,这里面的不对劲连胡大海都看出来,这明显不是巧合。
李富贵对方栋梁来说其实不算是很大的问题,毕竟互相不统属;问题在于如果刘育喜、刘庆华叔侄两个跟李富贵关系非常好,那么方栋梁面对保卫科内部穿小鞋,那可就真的有些麻烦。
正说着话,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胡大海、方栋梁两人转头望去,霍晓诗已经摔倒在雪地上。
她身子这时候明显虚弱,单独走路都不太稳当,更不用说今天还下了雪。
胡大海伸手拍拍方栋梁肩膀,咧嘴一笑:“我去值班室等你们,快去扶着吧!”
说完话便快步离去,留下一连串脚印。
方栋梁也知道自己刚才为了这件事开口说话后,现在已经不好解释原因,胡大海误解他看上霍晓诗也算是合情合理。
胡大海走后,方栋梁走到霍晓诗面前伸出手去:“走吧,今天雪大,我们保卫科穿的是大头鞋,走路不滑;你要是不小心,说不定还得摔。”
霍晓诗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住他手臂:“谢谢你,方栋梁。”
两人走在雪地上,雪花扑面,厂子车间那边的劳动尚未停歇,隐约声音传来,倒是显得这边更加安静,仿佛一时间周围只剩下两个人单独相处。
霍晓诗悄悄看了一眼方栋梁,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还火辣辣隐隐作痛的脖子,手指能感觉到有一道明显的勒痕。
“刚才的事情,也要谢谢你;除了你,没有人帮我说半句话。”
她又低声说道。
方栋梁回应一句“不用客气,应该做的”,然后问她:“车间棉纱被偷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霍晓诗顿时不自觉地手上用力握紧方栋梁手臂,急忙辩解:“真不是我偷的!”
方栋梁感受到她的急切,也停下脚步:“别着急,我没说是你偷的,就是问你知道的情况,你们车间的李主任说人证物证都有,都是怎么回事?”
霍晓诗见他这么说,便也尽可能回想细节:“那是五天前,也是上晚班的时候,我当天也是有点不舒服,吃了点药昏昏沉沉的。”
“李主任巡视车间,说最近车间流水线棉纱数量不对,要我们多加注意;如果家里需要用棉纱,可以跟厂里说明情况,厂里面的多余下脚料可以酌情给职工,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动流水线上的棉纱。”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同车间的大姐孙秀玲就说我得注意一点,以后可别这么干了;我又没偷过东西,当然不可能承认,这种事情关系到我的名声,我肯定不承认,就跟孙秀玲辩解起来。”
“孙秀玲就说我床底下有个麻袋,里面装了一麻袋棉纱……我的确有个麻袋,那是装的我自己被褥、书籍、个人用品,但那天晚上,我的麻袋里面除了这些东西,还多了一大捆棉纱,被李主任当着好几个人面取出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人证物证都有,李主任让我承认错误接受处罚;我有没偷过东西不肯承认,李主任就说我成分本来就不好,现在犯了大错还死不悔改,要把我们一家都送去农村下乡,接受改造。”
说到这里霍晓诗眼圈通红,迅速擦了一下眼角:“我没偷就是没偷,连我妈也埋怨我手脚不老实,连累一家人。”
“我就想,干脆死了,谁也不连累……”
方栋梁仔细听着霍晓诗的话,又记住了一个人,车间女工孙秀玲。
主动挑破霍晓诗偷棉纱的就是她这个人证,至于物证……到底是谁把棉纱放在霍晓诗床底下,那还真不好说。
“李主任是车间主任,他有权把你们家送去乡下?”方栋梁对霍晓诗提出了一个疑问。
霍连诗回答:“我爸原来就是纺织厂的,他没了之后我妈也是想办法把工作给留下,在医务室帮大夫打杂,我现在能来厂里面当临时工,也是跟我是纺织厂职工家属有关。”
方栋梁闻言,顿时恍然:原来如此,难怪李主任能拿捏霍晓诗这个临时工。
现如今的厂子,是一个完整的小社会,厂内不仅包括各项完整的服务设施,也包括完整的行政、治安相关体系,说处置一个职工,绝对不需要任何外界插手,就能直接安排到位。
霍晓诗一家都和纺织厂有关,所以纺织厂内直接安排他们家去农村,并不是虚言恫吓。
再过一些年,工厂、工人的紧密关系也逐年下降,再也不能直接安排工人家庭的去向。
但现在,这种往农村送城里人进行援助农村的行为叫做“备战备荒、扶助农村建设”,工厂依旧还是可以送人下乡的。
李主任如果铁了心收拾霍晓诗一家,的确有可能借着这股“即将消散的余风”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