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中,战场已经打扫完成,剩余的铁卫们下意识向傅锐的方向望去。
看着这个身着粗布麻衣的青年,这群彪悍的汉子们眼中流露出的情绪很复杂,有震撼,有不解,甚至还有些隐隐畏惧……
他们看到了傅锐刚才的出手,也看到了他那犹如疾风骤雨般的刀法。
但令这些铁卫更加动容的,却是傅锐那种拼命的能力。
敢拼命,也会拼命。
选择出手时机角度无比精确狠辣,略显稚嫩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大心脏,尤其是最后那拼命的一刀,更是令人动容,再加上那匹大黑马……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能够做到这一切?
郭鹏拄着一根树枝,艰难走到傅锐和舞蛮的身前,叉手施了个礼。他没有说一声谢字,但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感激与敬服已经全部体现在这一礼之中。
傅锐拉着舞蛮微微侧身,没有受郭鹏这一礼。在他看来,这些铁血汉子在刚刚的战斗中展现出来的悍不畏死和严明军纪,同样值得任何敌人或朋友尊敬。
文群涛走了过来,拍了拍傅锐的肩头,笑着说道:“谢晖那小子没有骗我,你的刀法果然很好,只可惜不会炁功。但即便是我,在刚才的情况下也未必能拖住那怪物那么久,如果不是你那拼命的一刀,我那一矛未必能命中。所以我很好奇你的本事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傅锐略一沉默,微笑说道:“不管是什么本领,总归是要自己苦练的。”
他并不想告诉文群涛关于瑶姨的事情,时间不对,地点不对,更何况那些记忆对他来说本来就有着一种强烈的疏离感。
但他也并没有说谎,从很小起,他便在刻苦练习着刀法,不断地重复着出刀和落点,今天的一战,只不过是这十余年来每天艰苦练习结果。
或许是伤势太重,文群涛刚想再问些什么,却忽然呛咳了几声,又吐了一口血。
同样受伤不轻的郭鹏赶忙抢前两步,扶住了文群涛,找了一块大石让他坐下休息。
此刻活下来的人,望向傅锐的目光,以及对他的态度都悄然地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眼下文群涛重伤,铁卫们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自然而然地去征询傅锐的意见。
最终,大伙儿听从了傅锐的意见,没有立即撤出山道,而是决定就地休息,等待天明后再继续赶路。
虚弱的文群涛静静望着傅锐,脸上隐隐泛起一丝赞许的笑意。
已然破损的马车旁点燃了两堆篝火,郭鹏和伤员们聚拢在一个火堆旁,将另一个位置更好的火堆留给了殷羽、文殿臣、傅锐和舞蛮,即便是现在这种狼狈状况,这些铁血汉子们依然没有忘记尊卑之分。
简单地吃过一些干粮后,铁卫们开始饮酒,郭鹏神情恭谨地走到傅锐身旁,双手将酒囊递给傅锐。
殷羽看着郭鹏的动作,眉梢顿时蹙了起来,很显然,郭鹏以及这些铁卫们对自己只是由于身份尊卑而不得不尊重,可对傅锐却是发自内心的敬服。
傅锐接过酒囊喝了一口,笑着对郭鹏道了声谢。可转头看到了殷羽的神情,不由皱了皱眉,赶忙移动身子,规规矩矩地和殷羽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他刚才已经从几个铁卫口中知道了殷羽的身份,所以对殷羽保持着必要的恭敬,以免惹上麻烦。
殷羽静静看着傅锐的侧脸,眉头皱的更紧了些,她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这个年轻的向导,准确地说,是不喜欢傅锐懒散不羁的做派。
令她更感到不爽的是,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即使现在,傅锐对自己的恭敬明显也只是表面,甚至极有可能还会在心里暗暗腹诽。
所以殷羽心中有些莫名的羞恼。
但刚刚傅锐在战斗中的表现,又让她感到很踏实,作为从小就被诸多侍卫拱卫着的公主殿下,还从没有一个人带给她如此的安全感。她甚至感到只要和傅锐在一起,便能感受到一种极放松的安全感,一种时刻都能被保护的感觉。
可问题在于,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她用一种讥讽的口气问道:
“你经常杀人吗?”
傅锐皱了皱眉,即使曾经受过严苛的训练,又在璞门关经历过无数场战斗,但他对杀人还是有着自然的抵触情绪,而且仍然很难适应杀人后的感觉。
所以他只是淡淡地回答道:“回殿下,没怎么杀过人。在璞门关当兵时,我的职责是保护牲口……”
傅锐说得是实话,他进入锐箭营的初期确实曾经负责照料战马。
但在殷羽听来,傅锐似乎在讽刺她是被保护的牲口,所以她的脸颊瞬间染上了一片愠怒的潮红,傅锐那张脸在她眼中再次变得可恶了起来。
“我哥不会说话,他没有恶意的。”舞蛮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坐到了傅锐身旁,身上仍然披着殷羽给她的斗篷,显然还没有意识到殷羽送她斗篷的真正意图。
看着一脸单纯的舞蛮,傅锐心中暗叹一声,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殷羽看着这一幕,似乎触动了她心中某些心事,脸上不由自主地显出了一丝羡慕。
“听说你们不是亲兄妹?”殷羽轻声问道。
每当提及往事,傅锐脸上都会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迷惘,他看着身前的篝火,努力回忆着说道:“我们和亲兄妹没什么区别,我是被舞蛮的娘抚养长大的,瑶姨过世后,我们就一直在凤凰集生活。”
“还好你当了驿丞,朝廷的月俸应该足够你们生活了。”殷羽感慨地说道。
“月俸?”傅锐抬头看了看殷羽清丽的容颜,苦笑着说道:“月俸本来就不多,还经常被推迟克扣,每年能拿到一半就已经算不错了。今年从开春到现在,还一文钱都没见到呢。”
殷羽蹙眉问道:“岂有此理,你怎么不向上级衙门反映?”
傅锐低下头随手拣起一根枯枝扔进火堆,低声说道:“不说话或许更好些,起码还能领到些钱。”
殷羽沉默了,深深地蹙起了眉,有些事情确实不是她这个身份尊贵的公主殿下能够了解并且体会的。
她怔怔看着火堆旁的兄妹二人,傅锐的那张脸再也不似先前那般可恶了。
傅锐忽然想起了什么,试探着向殷羽问道:“能看一下你用的那杆枪吗?”
殷羽并没有过多的犹豫,取过那杆古枪递给了傅锐。
傅锐接枪在手,只看了一眼,一颗心便骤然缩紧,怔怔地看着长枪的枪头,竟似呆住了。
枪长八尺,黑沉沉的枪杆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竟像是乌木所制。乌木天生古旧的气质,使得整支枪看起来古朴厚重。
但真正震撼傅锐的却是这枪尖与枪鑚的锻打纹路。
那如同流云般流畅的锻打花纹,竟与自己那把刀如出一辙。
傅锐甚至都可以想象到锻打者抡锤的力道,折叠的层数以及淬火的时机。
他愣愣的看了半天,压制住心中的激动,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
“这枪有什么来历吗?”
殷羽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道:“这枪是宫中至宝之一,还有一把剑,是父皇随身的佩剑。至于来历,我也不清楚。我曾经问过父皇,可他没有告诉我。”
她瞥了一眼傅锐腰间的弯刀,眨了眨眼问道:“之前在河边怀疑你,就是因为你那刀和我这枪太像了。”
傅锐没有接话,仍然反复摩挲着长枪,他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枪就是自己打造的。
殷羽见傅锐一直不说话,似乎猜到了什么,从他手里把枪拿了过来。
“你今夜的功劳的确不小,但我不能把这枪赏给你。”
傅锐被她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没好气的说道:“我也没想要,我若要用枪,自己打一支便是。”
“你那刀确实是你自己打的?”殷羽的眼中依然有着很深的怀疑。
傅锐随口应道:“自然是真的,殿下若是不信,只要找到好铁,我保证给殿下再打造一把好兵刃。”
“此话当真?”殷羽的眼睛亮了起来。
“自然当真。”傅锐认真地说道:“到时候我可以替殿下铸一口好剑,殿下身份贵重,比较适合耍剑。”
舞蛮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大胆!”殷羽也反应了过来,冲着傅锐瞪起了眼睛,只是这次她的眼中并没有太多的怒意……
夜渐深沉,刚刚经过一场残酷的厮杀,人们的情绪都有些低落。受伤的士兵们已经沉沉睡去,其余的人也都十分疲惫,东倒西歪地躺在火堆旁的地上,裹紧衣服,渐渐睡去……
……
东方逐渐泛起了鱼肚白,山风吹散了山道中的雾气,露出了一线晨光。
“小心敌袭!”
随着文群涛的一声断喝,傅锐和铁卫们纷纷从睡梦中惊醒,本能的抓起身边的武器,准备迎敌。
很快,铁卫重新排出了圆阵,将殷羽围在中央,严阵以待。
前方的山道上隐隐传来了密集的蹄声。
傅锐手握刀柄,警惕的注视着蹄声传来的方向。舞蛮牵着大黑马,紧张地站到了傅锐身边。
马蹄踏地之声越来越大,地面开始隆隆颤动,山中原本清朗的空气逐渐弥漫起烟尘,落叶被劲风带起,漫天飞舞。
几百骑兵狂奔而来,清一色的黑色健马,身着缇直裾衣,外披玄色铁甲,背负强弩,腰悬环首刀,手持卜字戟,虽然个个满面风尘,依然难掩彪悍勇武之气。
骑兵们马行如龙,迅速接近,然而借着晨光的照耀,这些骑兵身上血迹宛然,明显也是刚经历了一场厮杀。
最前方一名身披猩红色披风的将领,年纪不大,但是黑黝黝的面上满布虬髯,马颈下拴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看着布成圆阵的银甲铁卫,大声喝道:“牙门将军徐鹞在此,特来迎接殿下!”
听到徐鹞这个名字,铁卫们长出了一口气,脸上警惕的神情放松了不少,一个铁卫大声回应了一句。傅锐看看周围人的反应,缓缓的放开了刀柄。
来到近前,徐鹞猛一勒马,胯下健马烯溜溜一声长嘶立在原地,徐鹞自马上一跃而下,打量了一下周围狼藉的战场,神色一变,快步小跑到文群涛面前,单膝跪地。
“末将徐鹞奉令前来接应,不想来迟一步,罪该万死,敢问文统领,殿下安好?”
文群涛眉头一皱,他很清楚徐鹞是京营殿帅刘殿臣麾下大将,也是熵朝青年将领中极为出类拔萃的一员,无论兵法武艺都是上上之选,只是这次的计划中并没有安排他接应,而且此刻看他明显经历过一场厮杀,莫非朝中有变?
“殿下无恙,你先去见过吧。”
徐鹞赶忙跑过去给殷羽行了礼,随后又转回到文群涛身边,压低声音说道:“人多耳杂,请统领借一步讲话。”
两人缓步来到一侧僻静之处,没等文群涛询问,徐鹞率先开口。
“启禀统领,计划有变,刘殿臣将军忽然得到密报,说是大将军宫南昊下令潼关守军换防,去换防的守将是大将军宫南昊的堂弟宫南彪,为了以防有变,这才派末将带了五百轻骑从永安星夜兼程前来接应。”
文群涛点点头,心中有些感慨。大将军宫南昊大权独揽,天子身边膀臂太少,就连几百接应人马都要从京城永安派出,实在令人唏嘘。
“你们路上也遭遇埋伏了吗?”
徐鹞咬了咬牙,脸上闪过一丝戾气。
“那倒没有,只是末将为防万一,没等宫南彪到赶到潼关,我就在路上打了他一个埋伏,将那厮人头砍了,绝了后患。”
文群涛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内伤极重,此时不禁剧烈的咳嗽起来。
“私斩边关大将,这可是诛.....诛三族的大罪!”
看到文群涛剧烈咳嗽,徐鹞赶紧扶住文群涛。
“统领放心,这也是殿帅的意思。我出京前,殿帅让我伺机除了宫南彪以绝后患,一切由他做主。而且这次末将手脚极干净,宫南彪和他手下的一千人全部没留活口,尸身也被我们就地焚烧后掩埋了。”
徐鹞表情轻松,似乎坑杀一千人在他看来就是家常便饭。
文群涛暗吃一惊,徐鹞勇武过人,素来残忍好杀。所以对于他坑杀千人之事并不感到特别奇怪,只是没想到此事居然是刘殿臣的安排。
刘殿臣虽然是京营殿帅,却万万不敢和大将军宫南昊叫板的,那么是什么人给了刘殿臣底气让他敢硬刚宫南昊呢?
文群涛心中暗流涌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问道:“下一步殿帅可有安排?”
“殿帅让我告诉您,进了潼关后,公主殿下便已平安无恙。为了以防万一,末将会留驻潼关听候下一步指示。”
文群涛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徐鹞赶忙扶住了他,这才注意到文群涛苍白的脸色和嘴角残存的血痕,料想昨夜的厮杀必然极为惨烈,不由得脸上微微变色。
“文统领,您没事吧?怎么受伤如此之重?都怪末将迟来了一步,早知如此,就把宫南彪那厮的项上人头暂时寄存几日了。”
文群涛摆了摆手,说道:“和一个莽汉斗力,一时不慎受了点伤,不妨事的。此地不宜久留,赶快向潼关进发吧。”
两支队伍合兵一处,将焚烧后的尸体就地掩埋后缓缓向潼关方向进发。
直到黄昏,终于看到了潼关的城墙,
傅锐从小在凤凰集长大,对这一带山里的形势极为熟悉,但却是第一次来到潼关城。此刻站在雄关之前,只见四周胡杨挺拔、沟壑纵横、城墙蜿蜒、烽燧兀立,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气势恢宏。不由得心驰神往,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