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
吏部左侍郎府邸。
斜阳的余辉涂抹在府邸那高大的门第上，也将世家的底蕴映衬在了金碧辉煌之上。
这是一座让人望而生畏的府邸。
书房内。
一道人影斜伫。
从背后望去，有些佝偻，倘若再细细观之，竟隐隐有鹰狼之相。
不管是道家相术还是佛门相法，都曾有言，拥此相容者，大奸似忠也！
楚正雄，这个年过七旬的老头忽然挺直了身躯，一改老态龙钟之姿。
身后，两个儿子联袂前来。
老四楚福之轻轻带上书房的门。
老二楚贺之则轻轻唤道：“父亲大人，我有一事不解……”
楚正雄转过身，阴翳的眉间展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你想问我们楚家为何不掺上一脚？”
楚贺之点点头。
而性子稍微急躁一些的楚福之则立刻埋怨起来：“父亲，如此大好机会，为何平白无故便宜了他灵氏？福王贤名深入人心，又手握兵权。倚水师大将王振、王妃之弟水师副提督燕青为左臂右膀，在江南绝对能够成事。而咱们若能将京师搞定，这便是妥妥的从龙之功啊！”
楚正雄看向二儿子，笑问道：“你呢，也是这么想到的？”
楚贺之知道，这是父亲大人给他的考验。
原本，他也觉得他们楚家应该掺和进来，毕竟这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
但是现在仔细想想，似乎……还是有些不太稳妥。
父亲老谋深算，既有此一问，必有深意。
他皱眉凝思道：“父亲觉得福王没有帝王之相，成不了大业？”
“有没有帝王之相姑且先不提……”楚正雄笑着捋须道，“为父且问你们，福王一旦举兵失败，这后果你们可考虑到了？”
楚福之嗤之以鼻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尽在福王手中，福王岂会失败？”
楚正雄板起脸教训起这个自满的儿子，喝道：“那为何江南那边，什么消息都没传递过来？”
而今领悟了儒道神通【文鹤飞书】的文人士子可不少。
从扬州到金陵，一个【秀才境】的书生施展文鹤飞书，小几个时辰就到了。
“那还不简单？福王既然要造反，肯定不会让消息走漏。此时的扬州城绝对是许进不许出，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父亲看着吧，等咱们得到消息之际，便是福王携十万水师攻入金陵之时！”
楚福之自信满满道。
“蠢货！蠢不可及！楚家若要交到你手上，只怕要三世而亡！”
楚正雄愤怒呵斥了一声。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蠢儿子？
楚祝之浑身一阵哆嗦，好似隐隐明白了父亲的言外之意，他道：“父亲的意思是……福王举兵失败，而今更是有人封锁了这个消息，为得就是钓出金陵这边的同党？”
“老四啊，学着点。你二兄所言，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楚正雄唏嘘道，“福王不过是一个郡王，哪怕手握兵权又如何？可别忘了，金陵城里还有先帝的胞弟——诚王、瑞王两大亲王！再怎么轮，也轮不到他福王登基为帝！”
“那父亲为何还要和福王眉来眼去的？”
楚福之砸吧着嘴，还是有些不太服气。
“这叫做待价而沽！”楚正雄哼道，“让诚王知晓咱们楚家的价值！”
楚祝之颔首道：“所以这一次……灵家算是给我们做了探路的替死鬼？”
“是也！”
楚正雄微微得意，眼露杀意，“灵家之前处处与咱们楚家作对，正好借这个机会将之连根拔起！”
楚福之不解道：“可若灵家真的将女帝杀了呢？到时候和福王遥相呼应……”
楚正雄瞬间黑下脸，恨铁不成钢道：“呼应个卵子！他行刺失败，那便是谋逆，当株连九族。若是杀了女帝，正好给了诚王、瑞王一个起兵的理由。还有，北凉那边还有一个掌控二十万风雷骑，不可一世的霸王！到时候诸王振臂一呼，必将一呼百应！福王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所以……咱们坐山观虎斗即可，不管谁胜谁败，咱们楚家都不会吃亏。”
楚祝之欣喜笑道。
是啊。
灵锦兴若输了，那灵家一定是要被满门抄斩，如此一来，他们便可轻而易举吞掉灵家的生意。
若是陛下输了，那也无妨。皆时，大梁必将烽火四起。
他们楚家自然会成为诚王、瑞王、福王等势力的拉拢对象！
这还真是稳坐钓鱼台啊！
就在楚家洋洋得意之时，避暑宫的战况已到了最为激烈的时刻。
徐锦凤眯着眼，看着殿前的杀戮。
女帝这边只剩下两百侍卫了，而敌人竟有千余人！
这让他有些疑惑。
避暑宫阙好歹也是皇家的产业，平日里也都有侍卫值守，这些敌人又是如何大摇大摆混进来的？
六指剑痴倒是厉害，但厉害的只是他个人的修为。
如此看来，是大梁内部，尤其是军队体系里出了叛徒！
而且这个叛徒，和福王绝对是一伙的！
定是如此了！
只要今日在京师杀死了女帝，福王则在扬州起兵谋反，如此双管齐下……甚至能在王公大臣们反应过来之前就一战定乾坤！
好狠毒的布局！
对了！
灵云斐在幼时接受过六指剑痴的指点，还自诩剑痴之真传弟子呢。
难道这个叛徒乃是灵家？
在大梁一朝，灵氏一族绝对不可小觑！
灵氏满门忠不忠烈姑且不知道，但四世三公却是深入人心！
不过这位极人臣的三公，都是在建安帝之前！
自建安帝掌权之后，灵家别说三公了，连六部九卿都没出过。
若说灵家心中没有怨言，谁会信？
定是如此了……
灵氏心有怨意，便暗中勾结了江南的福王。一旦扶福王成功上位，那么灵氏便有了赫赫从龙之功，定能重回三公之位！甚至能挤入四大家族序列，乃至力压王、谢两族！
呼……
徐锦凤感觉自己已经隐隐触摸到了真相。
此时，殿前两百侍卫又丢下了几十条人命。
徐锦凤见状，立马施展【舌战惊雷】杀敌。
轰轰轰！
【六品境进士】的儒道神通可不是底下这些兵将能够抵抗的，数十条人命便在这滚滚天雷中灰飞烟灭。
徐锦凤飞落至大殿上。
女帝吃惊不已：“你怎么回来了？扬州那边的事情都解决了？”
徐锦凤神色凝重道：“福王造反了。”
“什么？”
女帝大惊，随即凤眸中绽起凛然杀意，“我明白了！这些人于避暑宫行刺于我，而福王则在扬州起兵，便可沿江直达金陵，这是想要改天换日啊！”
徐锦凤颔首道：“放心吧，福王兵败身亡，江南水师也没乱。”
“你如何做到的？”
女帝难以置信地打量着这个情郎，极迫想要知道情郎到底是如何力挽狂澜的！
“晚些再说，先战斗吧！”
徐锦凤深吸一口气，随即以【唇枪舌剑】御敌。
侍卫们见徐大人亲临，也便有了主心骨。
是呢。
徐大人既然都来了，那援军还会远吗？
“诸位，且与我一起杀敌！”
徐锦凤从怀中取出御笔，体内文气涌动，于空中唰唰唰写下了六壬白墨在秋闱考场上所作的那首《咏菊》战诗。
便见天空中文雨飘落。
大殿前，这些受伤的、乏力的将士们纷纷感到了生机之力在体内绽起。
于是，众将士立刻变得斗志昂扬，与徐锦凤一起联手杀敌。
原本落入下风的局势，似乎在一点点地搬回来！
然而，就在这时！
敌方人群中，忽地窜出一个影子，速度极快，眨眼间便见一道残影划过，出现在了正在奋勇杀敌的徐锦凤面前，
而这时，正是徐锦凤旧力耗尽、新力未生之时！
这时机，抓的真是好！
噗嗤！
一道暗黑色的影刃直接贯穿了徐锦凤的胸膛。
而后，这个影子便迅速散去，好似从未出现过一样。
如此诡异招式，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徐锦凤也是有些难以置信。
他低头一看，胸前鲜血溢出。这倒也就罢了，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文气竟也在快速流逝！
身为儒道修行者，文气若是耗尽，那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一股眩晕感在脑海里一闪而没。
他不由得趔趄了两步。
幸得女帝眼疾手快冲了上来，将他扶住。
将士们见状，纷纷拦在徐锦凤面前，自发地组成了一道肉身盾墙！
“哈哈哈，本来这一招是用来对付青姑娘呢，没想到倒是用到了你身上！”
人群中，一个身影突然放肆大笑起来。
“灵锦兴，竟然是你！”
女帝凤眸凝转，认出了此人，心中怒不可遏！
这个搞偷袭的家伙正是灵云斐的父亲、林厚山的妹夫！
灵氏自老太爷死后，其权势便开始不行了。当然，顶着一个四世三公的名头唬唬普通人还是没问题的。毕竟，底蕴摆在那！
灵锦兴此人天赋不高，再加上建安帝有意打压灵家，使得灵锦兴而今都五十有二了，还只落得一个远离朝堂的五品京畿守备的官职。
但偏偏，这个守备在今日却派上了用场。
难怪……
徐锦凤恍然大悟。
如果是这个灵锦兴勾结福王参与作乱的话，那么一切都说的通了。
京畿守备，掌管着除了皇城之外的其他皇家产业的侍卫调动。
这处避暑宫的值守调遣，都是他说了算！
“杀！”
灵锦兴嘶吼道。
便见这千余敌兵纷纷露出猩红的眼，朝着女帝杀去！
灵锦兴刚才那一招影刃之术，是特意为青栾准备的，一旦中招，体内气机就会快速流逝。
高手没了气机的支持，也能被一砖撂倒。
但事情就是这么的巧。青栾闭关了，故而女帝这次出行并未带青栾，想着带着拓拔尘也足够了。
徐锦凤此时只觉脑袋昏昏沉沉，马上就要闭眼了。
但他知道，现在绝对不能闭眼！
他重重咬了下舌尖，强忍着站了起来！
灵锦兴的修为并不强，那诡异的招式只怕也只能用一次。
所以，他必须在昏过去之前，将这近千余敌人杀死。
感受着自己的文气不断流逝，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脑海中疯狂运转，提取记忆。
什么战诗才能在这关键时刻发挥作用？
《侠客行》？
《塞下曲》？
这些倒是有一击斩杀灵锦兴的能力。
但只杀一个灵锦兴没用。
这些敌人的眼睛猩红，很显然是被什么邪术控制了神志，只会挥刀拼死厮杀，直到要么阵亡，要么杀死目标为止……
呼……
脑袋越来越沉。
他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耳边，女帝急切又担忧的声音若隐若现。
黑暗席卷而来，好似要吞噬了他。
他强行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
忽地。
他看见了晚霞的最后一抹余辉，洒在了宫阙之上。
有了！
这首战诗，应该足够了！
虽然此时他已能提笔写诗，但是，他有【文心瞬息而至】！
悄然间，天地再度变色！
“诸将士听令，随我杀敌！”
徐锦凤用仅存的意志吼出这句话后，便彻底陷入了昏迷。
而此时……
殿前仅剩的不到两百的残兵，好似萌生了死志。
他们浑身上下，莫名其妙燃起了一股无与伦比的气势！
一股神挡杀神、佛阻弑佛的气势！
他们的眼神变得冰冷，没有一丝感情。
他们提着兵器，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他们，好像是从尸山血海中爬起来的勇将！
女帝表情略显讶异。
她下意识地抬首看向了夕阳下的苍穹——一股澎湃的文力爆起！
这是战诗！
而她的将士们，得到了这首战诗的加成！
若说之前的《咏菊》给将士们恢复了精气神，那么这首……便是让将士们的战力突破了极限，宛若战神降临！
她难以抑制地跟着喃喃吟诵起来——
“黑云压城城欲摧，
甲光向日金鳞开！”
此时此刻，敌人不就像黑云一般席卷而来吗？好似眼前这座宫阙都受不住敌人的凛冽气势而开始颤动、坍塌！
似乎……
己方已经完全落入了绝境。
危在旦夕！
但就在此刻，残霞余辉直落，照耀着将士们那染血的铠甲。
一时间，金光闪烁，化作傲然的战意与那不屈的意志！
将士们不畏生死，严阵以待。
“角声满天秋色里，
殿前燕脂凝夜紫。”
……
在这片悲寂萧杀的秋色里，呼啸的狂风，便是将士们吹起的响亮的反攻号角。
震天动地！
夕阳坠去，夜战开始！
将士们的满腔热血凝成了暗紫之色，这是死亡的笼罩。
他们怀着必死的意志，哪怕流尽血液，也要奋勇杀敌！
……
“半卷皇旗临宫阙，
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
提携玉龙为君死！”
轰轰轰！
苍天在悲鸣。
大地在哭泣。
那代表着大梁皇室的染血的半卷残旗于避暑宫阙之上肆意招摇、屹立不倒！
呼呼呼！
西风凛冽如刀，狂啸不止，卷起了夜下的浓浓杀机。
夜寒。
霜重。
耳边隐隐响起郁闷，低沉的鼓声。会一直响下去，直至将敌人全部歼灭！
这是所有将士的意志！
只为报答君王的恩遇，他们便手携宝剑，视死如归！
而这，写的是将士们，但何尝不就是徐锦凤的心声？他的内心独白？
女帝缓缓低下螓首，痴痴望着怀中已经昏迷的情郎。
她伸手抚摸着情郎这刚毅的脸颊，忽然想起了当日在御花园，徐锦凤对她说出的那句承诺——
持子之手。
与子偕老！
呼……
女帝深吸一口气，将徐锦凤仔细躺好。
随即。
她站起身，举起天子剑，义无反顾道：“传朕旨意，诛敌！”
天子剑上，一道国运之气溢出，落在了全体将士们身上。
将士们，浑身青筋暴起，血煞之势冲天而起！
“杀杀杀！”
将士们，齐齐扬首，暴怒一声。
声若雷鸣，直接将前方数倍于己方的敌人喝住，敌人竟成了惊弓之鸟，四下逃窜。
厮杀！
不。
是一边倒的屠杀，在这一刻悄然展开！
惨烈的尖叫声响起。
于是……
这些被邪术控制的敌兵们，在惊恐中苏醒，转身就要逃跑。
灵锦兴大惊失色，他奋力举剑斩杀逃兵，但却根本无法阻止这股溃败之势。
功亏一篑……
这一刻，他便如斗败的公鸡，眼中闪过了一抹绝望。
他就不明白了，明明已经将所有东西都算计进去了，可为何还会输呢？
打着北秦皇孙的名义，将女帝引出皇宫，便是为了避开坐镇宫中的国师慕容无敌。
六指剑痴则用来对付拓拔尘。
而他的那献祭部分神魂才能动用的邪术，则是用来限制青栾。
还有，京师最强的三品武夫靖安侯，也被引去出使西楚。
至于徐锦凤，也用了激将法，逼之南下扬州。
福王手下魁斗龟妖便会在这一日进阶为三品大妖王，然后便可携十万水师直捣黄龙！
这一切谋划可谓是天衣无缝啊！
可为何还会输？
到底输在了哪里？
是了。
这一切，都要赖徐锦凤身上，
这个家伙，此时应该在江南，要么被福王杀死，要么被困住了才对。
为何会在这节骨眼回来了呢？
若不是徐锦凤的突兀出现，这一战，他就赢了！
哪怕拥有大宗师修为的青栾在场无法逆天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