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天寒地冻,好多人已经入睡,天地间只剩一片苍茫。
雪夜很冷。
滴水成冰,他们光是坐在廊下,就已觉得身子冻僵。
徐姑娘手上已经有冻疮的痕迹,红肿得厉害,她却一边抠一边捧书练字,好似察觉不到这天气的严寒,眼睛都不从书上挪走半分。
姑娘总说她自己才疏学浅,又说读书能使人明理,便每日晚上无论下雨刮风还是电闪雷鸣,都召集他们这几个人一起学习,还美其名曰学习小组。
姑娘读《礼记》,他们就读《三字经》。
姑娘读《春秋》,他们就学四则运算。
方家的书在逃跑的时候全都丢下了,这些书还是徐慧鸣在城里乱转,无意中在一间破旧的书铺里看到的。
估计书屋老板在破城时仓皇逃命,好多书都来不及带走,而攻城的都是一些草莽,也看不懂,自然而然就便宜了他们。
这些徐姑娘跟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到了手不释卷的地步。
凤儿一面心疼,一面却也暗自发誓,姑娘熬到什么时候,她就熬到什么时候,不,要想追上姑娘,她必须比姑娘更能熬。
凤儿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想问问徐家的情况,却被机灵的钱珍娘用眼神制止。
直到散场,她都没好问徐青莺打算如何处置徐乐至。
哼,有些事情,姑娘碍于亲戚颜面不好做,她凤儿可没这么顾虑。
敢欺负徐姑娘,她非要让徐乐至好看。
徐青莺今晚也没读多久的书,一则是《春秋》有些晦涩难懂,若没有方老解析,她好多地方读不懂。二则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二房那边人应该也有所动静,便收了书向屋内走去。
炭火盆还烧着,屋内也没方才那般清冷了,她将书小心翼翼的放回书篓里,迎面却见苗氏和徐德贵走了过来。
苗氏去给梅晓擦洗身子去了,屋内住的都是徐家的女眷,徐德贵不好进屋,便招手让徐青莺出来。
徐青莺掀开帘子,“父亲,你有何事?”
徐德贵欲言又止,却还是劝道:“青莺啊,我就想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处置徐乐至?”
徐青莺微微挑眉。
徐德贵继续说道:“乐至年纪比你小,自幼娇宠惯了,不如你懂事。你是姐姐,咱们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虽说咱们三房跟二房闹得有些僵,但那都是大人之间的事情,你们姐妹之间,该是和气一些才好。”
徐青莺淡淡一笑,“父亲是想让我息事宁人?”
“你今日大庭广众下给二哥难堪,这件事是你做得不对。你就算再怎么讨厌你二伯父,咱们也不能摆到明面上来。你要知道,一个孝字就能压死人。旁人根本不知道他徐德远做过什么丧尽天良的坏事,却只会戳咱们脊梁骨,说咱们不念亲情。青莺啊,你爹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个娃,跟咱们家里所有娃都不一样,咱们徐家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如你,说不准徐家的命运都掌握你的手里。”
徐德贵这话说得恳切,让徐青莺有些吃惊。
“正因如此,咱们更要谨言慎行。有些道理,你自己明白就好。有些事情,却是必须要做给外人看的。有些名声,是必须要争的。”
徐德远见徐青莺并未反对,便也渐渐说得更多了,“这也是你娘和我的意思,所谓刚则易断,你以后是要做大事的人,至少名声上不能有任何损失,尤其是不能为了二房这起子些小人坏了咱们名声,反让咱们后面做事处处掣肘。那不值当。”
徐青莺沉吟片刻,也知道了徐德贵此行的意思,也知道徐德贵和苗氏是真心为她好。
不过徐德远有句话说得对。
有些样子,是必须做给外人看。
有些名声,该抓的还是得抓。
装好人嘛,谁不会。
既然来到了大周朝,她就必须遵守大周朝的生存法则,她必须要做一个至少世人眼里的好人。
至于徐家二房嘛,她有的是手段背地里收拾。保管旁人看了还会夸她一句做事厚道。
想到这里,徐青莺微微一笑,“爹放心,我不会对二房怎么样的。确切来说,只要不威胁到我实际权益,我对所有挑衅我的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徐德远一顿。
可是他却立刻想到了下一句。
若是惹恼了她,那不得像刘结实一样身首异处?
也还好徐青莺没把徐乐至放在眼里,也不舍得腾出手来收拾徐乐至,否则二房三房真闹得不可开交,还不是让旁人看了笑话?
徐慧鸣却快步走了过来,见两人站在廊下说话,立刻压低声音通风报信:“爹,妹妹,二房的人带着祖母过来给咱们负荆请罪了。”
徐青莺扶额,心里厌烦,多大点事,有这个功夫让她多看两本书,多观察一下城墙的布置防卫,多想想怎么从李大头手底下溜走不好吗?
非得每天逼着她搞宅斗?
可面上她还是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几乎是立刻快走两步,奔下台阶,去扶黄氏,“祖母,天寒地冻的,您怎么来了。”
余光一瞥,黄氏身后还跟着二房几个小的,此刻他们全都臊眉耷眼的,有人面上不服,一副被逼过来的样子,有人面露惊恐,似乎是受了责骂。
徐青莺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待会要唱什么戏了。
二房这是托黄氏出面求和来了。
“六丫头,外面冷,咱们进去说。”
一进去,徐家的女眷们全都从床上爬起来忙活,四婶去拨了拨灯芯,让房间更亮一些。安平则将炭火勾到黄氏脚边,好让黄氏暖和暖和。
黄氏对于赵贞兰和徐安平还是很满意的,她点了点头,有些慈爱的摸了摸徐安平的脸,“真是个好孩子。”
要是个男孩就更好了。也不至于四房无所出,将来说不准还得过继一个。
可过继谁啊,大房的几个都长那么大了,二房的子嗣也弱,三房的徐慧鸣更是独苗。
难不成回老家过继一个?
可他们在黔州,哪个老家的愿意过继?
黄氏想到这件事就唉声叹气,夜里甚至睡不着觉。
这一下,刚还觉得赵贞兰勤快人不错的黄氏,又把赵贞兰给恼上了。
还好,黄氏不仅恼赵贞兰,也恼自己这四子。
这女人生不出孩子,也不能光怨女人,黄氏倒是一碗水端平,很均匀的瞪了二人一眼。
黄氏坐在床边,后辈们都一脸恭敬的站着,垂耳倾听教诲,黄氏自然知晓自己今天的任务,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对徐青莺露出一个十分和蔼可亲的笑容,“六丫头,坐到祖母身边来。”
徐青莺依言过去,却没忽视徐乐至那咬牙切齿的神情。
徐乐至,被人按着低头的感觉,很不错吧。
徐青莺心情大好。
她刚坐下,就被黄氏牵住了手,“六丫头,祖母知道你心里受了委屈,我只恨不得帮你狠狠揍他们一顿给你出气。”
但是?
徐青莺笑着不接口,静待下文。
“不过方才乐至这丫头哭着跟我跑来,说她做错了,说她不该那样说你。姐妹之间,有点口角在所难免,你呢,比她大几天,比她懂事,咱们一家人一路走来不容易啊,能不能请你看在老婆子的面子上,就饶了她这一回?”
不等徐青莺回应,黄氏又继续道:“你放心,刚才乐至那丫头跟我保证了,说以后绝对把你当亲姐姐对待,绝不跟你吵不跟你闹,你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徐青莺掩唇一笑,看着徐乐至那一脸愤恨的样儿,只差把不服气写在脸上了。
徐音希摇头,暗中踢了徐乐至一脚,徐乐至堪堪挤出一抹笑来,“祖母说得是,六姐,我知道错了,你就饶了我这回吧。”
徐青莺板着脸问,“错,你错在哪儿了啊?”
徐乐至一愣,轻咬下唇,似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可看着连氏瞪着她的目光,徐乐至心里不服,却也害怕,只好顺着说道:“是我误解了六姐,六姐大庭广众之下打了我爹爹,我为了给父亲出口气,就怀恨在心,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的想要让六姐给二房道歉。”
徐青莺不动声色的挑眉。
黄氏也是脸色微微一变。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听不出徐乐至正话反说,听她那语气,分明还在埋怨徐青莺呢。
“但是!”徐乐至立刻又接口,“母亲已经细细跟我分析过了,说二姐做的那些事都是为了保全我们徐姐。我爹为官多年,一身清名,最是注重气节二字,远不如六姐能屈能伸。性命当口,气节又值几个钱呢。亏我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以为六姐是为了报复二房才故意让爹爹难堪,误解了六姐的一片苦心,实在是该打。”
徐青莺勾了勾唇,有些玩味的看了一眼徐乐至。
徐乐至自诩聪明,直觉这番话说得是冠冕堂皇,任谁听了都挑不出一丝错处。她甚至还抬头,回以徐青莺挑衅的笑容。
蠢货!
连氏和徐音希同时在心里骂了一句。
合着先前在房间里跟她陈明利害关系,全都是白费口舌了?
徐青莺何许人也,徐乐至真以为人家听不出来这明褒暗贬的话?
“着实是该打。七妹,你真是错看我徐青莺。”徐青莺扶起徐乐至,哪知徐乐至岿然不动,试图和徐青莺较劲,徐青莺干脆狠狠一抬手,徐乐至被人像是拧小鸡仔一样拧了起来,她愤恨的瞪着徐青莺。
徐青莺继续笑着说道:“我虽不好说长辈坏话,但也不得不说一句,二伯父这书读得有些过于迂腐了。当时那种情况,我若去好言相告,二伯父定然要拿一大通道理来压我,李大头哪有那耐心等我们,说不准把我们全部拖下去砍了头,那二叔一家岂不是成为徐家的罪人了?”
徐乐至脸色一白。
徐青莺脸上笑意更淡,“再则妹妹话里话外都是说我报复二房,我也是不懂,都是一家骨肉至亲,怎么扯到报复二字了?我若有报复之心,流寇偷袭我们那一晚,我完全可以任你们自生自灭,岂不更好?”
“你……”徐乐至瞬间原形毕露,脱口而出道,“你就是想掌控整个徐家!想踢走我爹爹当徐家家主!”
徐青莺蹙眉,捂着胸口,一副伤心的样子,“妹妹,你糊涂啊,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哪有女人当家主的,再说我们都要去黔州流放了,谁还在乎一个破落户的家主,你为何会这样想我啊?”
连氏连忙在背后掐了徐乐至一下,徐乐至恍惚回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掉入徐青莺的陷阱里去了。
这徐青莺是真厉害,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摘干净了。
“你还手无缚鸡之力?”徐乐至被徐青莺装柔弱的样子气个半死,“你明明杀了那么多人——”
说到这里,徐青莺脸上的笑容凝结,眼底压着一抹令人胆战心惊的寒意,她的语调轻轻柔柔,却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威压。
“七妹不妨展开说说,我杀了哪些人?”
连氏连忙一把扯过徐乐至,懊恼就不该让徐乐至来道歉,竟把这局面弄得越来越糟。
“这死丫头,真是不懂事,怎么能张口胡说。”连氏作势,狠狠拍了徐乐至的背部几下,“你这孽障,六丫头是杀过人,可是她哪一次动手不是为了保护我们这些人?上次流寇偷袭,要不是青莺,咱们一大家子早死了!你若再说这种忘恩负义的话,我打死你算了!”
徐青莺明知连氏是在做戏给她看,不由觉得心中疲累,她单手撑着太阳穴,冷冷道:“行了。”
连氏立刻停手,有些讨好的看着徐青莺。
徐青莺扭头,看了一眼黄氏,只见黄氏一脸透着对徐乐至的失望,再迎上徐青莺那双干净透亮的眼睛,黄氏的心瞬间偏到了太平洋去了。
那徐乐至来之前,口口声声说要跟徐青莺道歉,请她保驾护航在中间说和。
黄氏本来抱着家和万事兴的念头,想着小辈们的口舌之争,也不见得是多大的事情,乡下哪个家里的兄弟姐妹不是打闹着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