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月居然还夺走过古铮的记忆?还是很重要的真相?她要那个有什么用?时间上说,江朝月和古铮不是没有关系,纯属被残害的倒霉蛋吗?道士先生刚刚好像也说了,这件事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要说知远不好奇是不可能的,只是现在更重要的还是召唤城隍庙。他乖乖地“嗯”了一声,端端正正地坐着,在心里疯狂念着城隍庙,可周遭没有任何反应。他只能感觉到身边的古铮在变来变去——一忽儿她存在感极速弱化,只能通过眼睛确认她还在原位;一忽儿她给人感觉狂躁又危险,几乎像发狂的江朝月;一忽儿害怕和抗拒的情绪从她身上传来,像那个失忆江朝月。不管她怎么变,不管他怎么念,周边环境都没有一点要变的意思。
知远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为什么——他骗不了自己的心。当他的疑惑被勾起,他就不想这么简单结束这一切。尤其他很清楚,不管是道士也好,两个女鬼也好,都没有理由告诉他真相,他不自己探索,就不会知道更多。这种好奇当然是不合时宜的、不应该的,他也会压制的,可这不是理性能改变的东西。就像理性让他选择写作业,能改变想玩才是他本心吗?就像上学要迟到了,能改变赖床才是他的真心吗?这种真心要是能压制,他现在也不应该在这里啊!
恐怕还需要点别的刺激,才能改变这种真心了吧……知远刚想到这,强烈的不妙感突然袭上心头。他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在他身旁,压抑的恐惧猛然爆炸开来,炸散了他所有的念头。不,那不是单纯的恐惧,爆炸之后冲击他的,是一种比恐惧还要强烈的、不可置疑的抗拒感。知远忽然间忘了自己该想什么,要干什么,大脑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发自内心的抗拒——即使他甚至都不知道它是要他抗拒什么!
这感觉来得突然,去得也快。等知远回过神来,刚刚的感受就像潮水一样迅速退去,他甚至都记忆不清了,只能茫然地看着。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反应到刚刚发生了什么——恐惧和抗拒都只是他所感知到的,从一旁的古铮(?)那里所传来的感觉,他只是被这种情绪波及感染而已。他看向古铮(?),对面此刻也是一脸茫然,红色的眼睛像兔子眼睛一样普通:
“知远,我们,又见面了?”
知远小心地看着她。他还记得古铮刚刚说的,就差最后一点,就能得到江朝月的全部记忆了。可刚刚那突然爆炸的情绪,还有古铮(?)这像是忘了什么的表现……他可不能确定她现在是个什么状态,到底是谁啊?是江朝月翻盘了?还是古铮得手了?刚刚那爆发的情绪,是江朝月的吗?
“你现在……还好吗?”他只能选一个最保险的提问。
女鬼按住额头,脸上浮现思索的神情,似乎是在理解现在的状况。好一会儿,她才伸出手,轻轻捧住他的脸。她殷红的眼睛凝视着他,竟然还带着些期盼:
“你回来了。”
“我说过,她把我吃完,我们就又能见面了。你还想知道什么吗?”
“呃……”知远试图说点什么安全的,此情此景可不是探究的时候,尤其对面还是那么诡异的古铮,“我只想知道你现在还好不好,情况怎么……”
古铮的手指点在他唇上,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她了然地看着他,轻轻地开口:
“这么近的距离,我们已经可以互相感觉了。你的心一直在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好想知道。我告诉你吧……然后,帮我。”
知远没有回答。他也没法回答。在那殷红眼睛的注视下,他意识开始恍惚。他看到周围的世界迅速褪色消散,很快的,整个世界就只剩一片空白,他的大脑也是一片空白。
等知远回过神来,他已经置身于一个空白的世界里。没有知觉,没有感想,没有方位,没有时间。他茫茫然地站在这空白之中,手中只抓着一张报纸。他看不清报纸上的字,也不想看清。那是别人告诉他的东西,写的事他都一点感觉都没有——或许曾经也有,但现在已经消磨得只剩陌生。他就这么茫茫然地站着,直到一抹色彩突然闯入这个世界。
像湖面被风吹起了涟漪,他泛起了一点情绪。他看着那色彩向他靠近,然后远远地停留在边界。是的,边界。他一直知道边界的存在,只是漠不关心。他看着那色彩探进边界,但只探进一点点,它的视线一直看着他,他也顺着它的视线,来到这色彩旁边,轻轻地碰了它探进来的地方。
世界开始清晰,但只清晰了一点。他看清了那边界,那是一道门,一道锁着的铁门。他一直知道,只是毫不在意。那色彩也细致起来,还带着一股熟悉的感觉。知远不知道这熟悉感从何而来,他只是感觉自己好像清醒了一些,甚至能感觉到时间在飞速流逝。面前的色彩也随着流逝的时间一点点清晰,最后变成一个小孩。知远越看这小孩越感觉他熟悉,他努力回忆着,忽然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这不是他自己吗!小时候的他!
他的感觉从此刻起开始分裂成两半,一半还是那样的情感淡漠,只是在和那小孩轻轻碰着,看着,听着;一半开始迅速回复记忆。他想起了他是谁,也想起了当初和后来发生的事——
那是他还能看见各种奇怪而吓人的东西的时候,古宅里的那道白是他看见过的感觉最没危险的奇怪东西,也是他第一次去尝试接触的鬼怪。但那时他还太小,翻不进那铁门,只能一有空就跑到古宅门前,隔着铁门和那个白影絮絮叨叨地说话。他还记得,当初他被周围人当成爱吹牛皮的小孩,天天被笑话,心里憋闷,才没就事跑来跟这白影一顿输出——即使它做的回应只有见到他来,就靠近到铁门这边而已。
那是连他自己都淡忘,觉得不重要的记忆。而此刻,看见面前的小孩撕下一张作业纸,向他展示,他才终于回想起来:
“我觉得你应该长这样!”过去的知远举着自己画的简笔画,大声嚷嚷。
他变化成画上的线条和文字的模样,面前的小孩赶紧摇头,圈出了简笔画旁的古铮两个字:
“这个是我打听出来的你的名字啦!古铮!旁边才是你的样子!”
他去掉了那两个文字,小孩还是猛地摇头:
“不对不对,你应该是个人,只是我画得丑!等我学了画画,我会画个更好看的!”
小孩一边说,一边指着画,认真地解释:
“这两条是辫子!是麻花辫!然后你穿的应该是裙子!他们都说你是冤枉的,你没有杀害全家,所以我觉得白裙子适合你!哦不对不对,你好像是死了,所以裙子上应该还是有血的!染血的白裙子!这把胸口上的刀应该是你的死因!以上这些只是示意,示意!你应该是个人样!就是我画不出来!”
两段记忆重合时,惊讶的喜悦感染了知远。心底另一半的感觉,就像突然挖到失而复得的珍宝。那纯粹的惊喜竟让知远不自觉地心虚起来——他知道自己最后也没去学画画。他很快就要上学了,同学、老师、家人、朋友、作业、考试、玩闹……太多的东西占据了他的脑海,他渐渐地看不到鬼怪了。
当他开始看不见鬼怪时,他第一个看不见的就是它。那时他还伤心了一阵,以为它消失了,但发现其他吓人的东西他也渐渐看不见之后,他又开心起来。他最后只把那道白当成自己压力之下的幻想。他需要找个什么倾诉,它就出现了;他长大了,成熟了,就看不到了。他以为它是不存在的。知远回忆着这些,心底另一半倒轻轻地安慰起他来:没关系,我也忘了,我忘得比你还要多。简直就像有另外一个人在和他对话一样——不对,这就是另外一个人吧!
知远终于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就是古铮告诉他的方式。她本来就是他脑里的鬼,这样近的距离下,他连感受和思想都成她的了。但他的自我只是被她分享的记忆压制了,他还能思考,还能反应,甚至还会被场景刺激想起过去。而古铮也并不是单纯给他放第一人称回忆,她同样也能感受到他的反应,他的记忆。他想起那段过去的时候,古铮也同样知道了,甚至还惊喜了。意识到这点,知远顿时冒出很多杂念——他还没忘记,他是来消灭她的,而这点几乎是瞬间就被对面知道了。知远感觉自己又开始恍神。他努力想要保持清醒,却又开始什么都不在乎了。
时间还在流逝。空无一物的世界里,小孩是唯一的例外。可他来的频率越来越低,说的话也越来越少了。有时,小孩路过那边界,却是和其他色彩一起,高高兴兴,却不看他一眼。直到有一天,小孩过来了。他在叫他的名字,他在等待,他在疑惑,即使他就站在他的面前。“不在吗?”小孩这样疑惑着,他等了半天,最后失望离开。
后来,小孩又来了几次,每次都重复着这样的举动。再后来,小孩再也不来了。小孩的形象开始慢慢模糊,渐渐变成色彩,渐渐褪去颜色,渐渐连路过都不路过了。他的感情也渐渐消散,渐渐回归到原来那样茫茫然,除了手里的报纸,什么都感觉不到的状态了。
只是,他总会有种感觉,明明心就是空的,怎么好像还空了一块呢?
直到世界恢复色彩,知远都还沉浸在这情绪之中。这就是失去的感觉吗……他喃喃自语,另一个声音也在他的心底,几乎同时说了这句话。不同的是,她说这话时带着一种陌生和茫然,还有些不确定。我没失去过,因为我没有。
这是谁……哦对,好像是古铮?
那也不能抢别人的吧?
知远刚刚回神,下意识就这么吐槽了。念头刚出来他就后悔了,对面倒是不以为意:
我认真地和你做朋友的时候,你也没答应我啊?我不抢,又怎么会有呢?
一瞬间,知远无言以对了。这回答和她做的事还真是完全一致,真没法想象她过去是那么无害。不对,等会,这记忆的感情和古铮差别那么大,那真的是古铮吗?还是她又抢了别人的东西当成自己的了?
想到儿时好友变成古铮的一部分,知远顿时不爽起来。
你确定那真是你的记忆?还是你觉得不是你的记忆也无所谓?反正现在已经是你的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直接,可这种状态他真的没法隐藏自己的情绪,念头一动直接传达给对方了。对面也是。她直接生气了。
这肯定是我的!不会是江姐姐的!我有证据!还是你给的!
几乎在瞬间,知远又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时间流逝了。世界变成纯粹的黑暗,他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什么感情,唯一拥有的,就是手中的报纸,正在嗡嗡作响的报纸。他努力想要听清,报纸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无数人的议论、怀疑灌入他的脑海,把他搅得晕乎乎的。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是谁——
他是古铮,死去却还要被冤屈杀了全家的少女,无辜被冤,会化成厉鬼,报复所有人的少女。她逐渐有了人形,却不知自己为何而死,被谁所杀,不知道自己该恨谁,甚至不知道自己死亡的模样。忽然间,她的意识彻底沉寂,无知、无识、无觉、无想。知远清醒过来,忍不住疑惑了。他感觉最后那个突兀的结束,好像不是因为放完了记忆,而是那就是记忆的一部分。
这就是你的记忆吗?他问。
是的。
对面肯定地回答着。
这就是我唯一拥有的,醒来前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