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纸人一口一个小鬼的时候,知远是有点不爽的。
可它突然换称呼之后,知远更觉得不妙了。
不是,怎么突然间,它称呼都改了啊?到底发生什么了啊?
偏偏纸人说完话就一动也不动了,知远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干啥,只能老实坐在那里干等。可是,知远等了没一会,院子的灯突然全熄了!
什么情况?知远惊惶地四处张望,却发现古宅的灯也熄了。风呼啸起来了,呼啸的风里夹杂着什么声音,知远仔细一听,竟像是女人的哭声!乌云涌了上来,一层又一层的乌云把血月完全遮蔽,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知远心里发毛,轻轻扯了扯那纸人的手,刚想问话,霹雳一声,一道炸雷猛然炸响!知远吓得手一松,那纸人被风一吹,竟然就这么顺着长椅滑到地上,整张纸都扣在地面上了!
这啥情况?知远很慌。大哥你咋验证的,不会打起来了吧?仔细想这三个人里随便哪两个都像是能打起来的样子!
可古宅那里完全没有打斗的声音。天空只有轰隆隆的雷声,接着,哗啦啦,大雨下了起来。淡淡的光在知远身边亮起,照亮了知远眼前瀑布一样落下的大雨,可知远身上却没有淋到一点,似乎有什么帮他挡住了。知远转头一看,一道白影正坐在他身边!
说是白影并不确切,它没有面目,也没有形体,倒像是谁用画笔在长椅上抹了一道坐着的白。这是……古铮?她怎么成这样了?她要做什么?知远心下惊慌,面上还要保持礼貌:
“那个……谢谢……你还好吗?”
白色沉默着,似乎发不出声音。在那白色中间,出现了字迹模样的透明区域,一笔一划,写成了“帮我”两个字。“帮你调查你忘记的事吗?”知远问。那字迹抖了抖,变成了一个“对”字。
只是这样?知远松了口气,拍拍胸脯,真心实意地回答道:“不管怎样,我都会帮你调查清楚的!”
害死古铮全家的凶手,开启了这个故事,让这两个鬼在梦境中无止境地纠缠。古铮应该被除掉,却又不能这样不顾幕后内情、简单粗暴地直接除掉。那岂不是还留下幕后黑手,在人间逍遥吗?这事牵连了那么多人,还扯上姐姐了,他听了那么多,难道还能觉得,把古铮除掉就行了吗?这不明显还有内情嘛!
雨还在下。雨中的纸人被大雨无情地打湿,越变越小,最后只有巴掌那么大。接着,它爬了起来,一蹦一跳地溜到知远腿边,抓着知远的裤腿就往上爬。
“呃……道士先生,你还好吗?”知远小心翼翼地问道。
“小兄弟,你尽管可以放心!”纸人的声音倒是中气十足,“在这里的只是我的一道神识而已,就算完全损失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去现实找我不就行了……哎哟!”
说话间湿淋淋的纸人已经爬到了知远的肩膀上,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飞了,掉到了地上。知远蹲下身,把它捡起来,刚想问些什么,一道风刮过,把那纸人又吹走了。知远意识到什么,对那道白解释道:
“那个,道士先生知道怎么让我出去,我出不去的话,没法调查你的事啊!”
这回他顺利地把它捡起来了,只是他把纸人放肩膀上时,又一阵风把它刮了下来,落在长椅旁边被雨淋着的位置上。行吧,这个位置好歹是能说话了。知远等着纸人开口,纸人却扑倒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知远惶惑地看着它,发现雨明显地小了下来。这……应该算是个好兆头吧?
雨渐渐停了,风慢慢息了,风中的声音没了,云也散了,知远第一次感觉血月的光如此可爱。庭院和古宅的灯光又亮了起来,知远心有所感,扭头一看,发现身边的那道白已经消失了。“呼,”纸人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总算把她们都拖住了。”
“道士先生!”知远又惊喜又愧疚地看过去,竟看到长椅上那湿淋淋的纸人身上,渗出血来!他震惊地看着它,纸人却没事人一样摆摆手:
“好了,结论出来了。”
“在你梦里的,不是我之前说的那种,由故事长出来的女鬼。她们是本体。”
本体?所以纸人才变成这样吗?
“道士先生,你还好吗……”
知远有些内疚。
他先前还一直在怀疑和防备道士先生!可道士先生为了帮他验证情况,变成了这个样子……
不单单是大纸人变成小纸人,也不光是渗血,它身上正在出现一道又一道撕裂的痕迹,看着就很不妙。唯一让知远有点安慰的是,这撕裂的痕迹只是痕迹而已,小纸人并没有被撕开。它行动自如,脸上还多了线条一样的表情,看着甚至比大纸人还灵动。它声音也丝毫没有虚弱的样子:
“一道神识而已,我又不是损失不起。就是现在用不了法术罢了。小兄弟,现在只能靠你了。”
“我?”知远惊讶地张大嘴,“我能行吗?”
“别忘了,你可是梦境的主人。我们可以先在梦里做一部分工作,你醒过来之后,联系我,做后续的事情。”
纸人一边说,一边麻溜地爬上知远肩头。
“不过,我也不确定你现在的状态能不能醒,姑且一试罢了。先去古井那边吧,那是我的基地。”
来到井边,知远依然能感觉到古井给他的阴冷感觉。他不由犹豫了。
“井下面,会不会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进来了啊?我怎么感觉好阴冷的样子?道士先生你现在又用不了法术……”
不是他怀疑这道士,只是这道士看起来也就讲东西的时候专业。论实操,他才见了两面就“一道神识而已我又不是损失不起”,这业务能力到底行不行啊?
“你之前没见过井吧?”纸人问。
“没,我只在书本上见过。”
“那你在床下见过鬼吗?”纸人问。
“见过!还见过很多次!”知远忙不迭地回答。这玩意可是他的童年阴影!展言总用科学和集体心理现象来解释,这下他可算逮到一个专业人士来解惑了:
“可为什么我会见到这种东西啊?这跟井下的感觉又有什么关系啊?”
“你能感觉到古井的不对,说明你感知力很强,一般人不会有这种感觉的。鬼源于人们的集体恐惧,人们总是恐惧着床下有东西,恐惧积累在此,被你感知到了,你才会看到。古井也是一样的,人们也会害怕古井里有东西。”
纸人趴在知远肩膀上,用双手双脚牢牢抱住他。
“你这是在现实里没见过井,才会奇怪。如果你在现实里进到一座荒废老宅,来到古井旁边,你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因为人们的恐惧沉积于此,你能感应到。这和床下鬼一样的道理。跳下去吧。”
这番解释听着还是挺专业的,况且此时此刻,除了听从这个纸人,知远也没有别的思路。他咬咬牙,还是照做了。
跳下去的感觉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好像他一直在纯粹的黑暗里失重坠落,忽然间脚就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上。知远看清周围的一瞬间,不由卧槽了一声。
“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清醒点,你就是在做梦。从梦里跳下去直接切到别的场景不是很正常的发展吗?”纸人理所当然地回答着,他似乎也松了口气,“看来你的状态确实挺好的,直接就带我们到目的地了。”
高大巍峨的建筑立在知远眼前,朱红的门墙、黛绿的屋顶与碧蓝的天空、灰色的地面相衬,给人庄严肃穆的感觉。正中高挂的牌匾写着城隍庙三个大字。至于建筑的装饰,原谅他这个初中生的匮乏词汇吧。他只能说,在见到它之前,他对雕栏画栋这个词毫无概念,见到之后,才发现那就是用来形容它这种建筑的。不然,他就只能说,柱子栏杆还有墙壁和门上都有好多看起来就很精细的雕刻和彩绘了。
在此时此刻,知远终于能够确凿无疑地判定,他确实是在梦里——而不是通过合情合理的逻辑推断或者别人的讲解,这不一样。他心里还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甚至还多了些不能道出口的隐约兴奋:这种梦可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这里……是城隍庙?”
纸人点点头,他的语气带着赞许。
“我买的纸扎,没想到你能复原成这样,更没想到你不需要我就进来了。小兄弟,你的天赋是真的不错。”
“等等等会,你这意思是,这城隍庙你带进来的?”知远惊讶道。
“道士就是要请神驭鬼,道士的很多口诀,不都是在说我借神仙的力量,我叫神仙来帮忙吗?而且,即使是普通人也可以向城隍求告的,这也是我带你来的目的。”
“我要在梦里求城隍?”
“对,你大可以放心,城隍肯定不会像鬼一样留在你的梦里的。城隍不会留在任何一个人的梦里。进去吧。”
这是留不留梦里的问题吗?知远感觉自己世界观在疯狂刷新,他承认先前是他低估了这道士。感情道士除鬼的方式,就是把城隍这种等级的鬼神请过来啊?这算降维打击吧?还有什么厉鬼能拦得住这招啊?
知远几乎是信心满满地进了门。可刚踏进门,阴寒的气息就毫不留情地砸了过来,像一道浪把猝不及防的知远浇了个透心凉——但他身上没有任何水,只是被那翻滚着的压抑而不祥的气息过了一道。知远看着面前的河流——准确地说,是翻腾着、嚎叫着、浪中偶尔还冒出个转瞬就化成烟的扭曲的黑色人形的河流——咽了咽口水,回头一看:门已经没了,他现在在一片荒地上。
“道、道士先生,这、这个河是什么啊?从城、城隍庙进去,为、为什么会是、这、这么凶的河啊?”知远声音都颤抖了。这里给他的阴寒感——还不止是阴寒感,他形容不出来,就是很不祥很不祥——比在古宅时还凶!而且这种感觉还像浪一样一波又一波地翻腾着,反复拍打着他,把他浸透,却又不留下任何痕迹!要是他不是纸人带进来的,这个时候恐怕已经慌得一批,满地找路了!
纸人摊了摊手,语气颇有点无奈。
“看来你的梦有自己的想法。我本来的安排是先去正殿见过城隍,拿到空白诉状,再从侧殿进忘川取水研墨的。这一推门就进去……恐怕是你干的。或许是你感觉太灵敏了吧。”
“我干的啊……”知远下意识松了口气,突然间反应过来:
“等等等会,合着城隍庙有河是你安排的?它甚至还是忘川?我只是一不小心直接过来了?”
纸人倒是理直气壮:
“毕竟你又不是向城隍求考个好成绩,而是要告阴状,当然要去能通阴间的城隍庙啊。我只是舀了盆水,把城隍庙放水上而已。”
好吧,果然不能用他的见识揣摩专业人士的思路,这也太神奇了。知远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
“那我们、我们不会是到了真的忘川了吧?”
这里可不光只有感觉,风中浪中都夹杂着变调的、哭嚎的人声,远处近处的都有。细听之下,知远居然还能依稀分辨出古铮和江朝月的,至于其他声音……这里该不会还有其他的鬼吧?忘川肯定会有其他的鬼吧?
纸人倒是没有丝毫慌乱,他甚至还拍了拍知远的肩膀,见怪不怪的语气像定海神针一样让人安心:
“小兄弟,你可以想想,既然城隍庙是纸扎的,那么在城隍庙里的我们,现在大概有多大?你现在的感觉,就大概是一只能感受灵异的蚂蚁掉进了古井水后的感受罢了。不是它太凶,是你太小了,所以感觉很强烈罢了。”
“古井水给人的感觉这么凶的吗?”知远咽了咽唾沫,“你这古井水不会真淹死过什么东西吧?”
纸人不客气地敲了他一记。
“醒醒,我是在你梦里舀的古井水,你觉得这井能淹死什么?它只是承载了你的恐惧和想象,在梦里被你感知,又被你放大了而已!”
“那、那现在该怎么办?”知远求救般地看向纸人。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有点唯它马首是瞻的意思了。
“你再仔细观察一下周围,毕竟这里是你的安排。”
纸人的沉稳总是那么让人安心,知远也终于定下心来,开始打量四周了。
虽然实际上只是一盆水,但现在在知远眼前的,是极其宽阔的大河。在河的对岸,影影绰绰的,似乎是一座庙宇。但天色太黑,对面又没亮灯,知远也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他左右望了望,发现脚旁放着一个歪着的塑料袋,袋口打开,露出了里面成堆的纸铜钱。更远处,一条小船停在岸边,远远地能看到船上的人影。除此之外,他再看不到什么特殊的东西了。
“这纸钱……”知远询问着看向纸人,纸人也点了点头。
“我准备的,拿起来吧。毕竟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铜钱是驱使鬼用的。至于那边那条船……也不是我干的。”
听到最后一句话,知远本来已经走向那船的脚步顿住了。他拎着那袋纸铜钱,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那也是我吗?还是忘川本来就有啊?”
“又不可能是鬼,又不可能是教会,按排除法来看,只剩你了吧?”纸人思索着回答,“既然河是你安排的,再安排条船,也很正常。至于那个人到底是我安排的还是你设定的,恐怕得过去看看才行了。”
“嗯,我看看……哇啊!”
明明他们才刚说完话,脚都还没有抬,可知远一回神,就看到河岸和河岸旁的船在他身边了。这么近的距离,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船夫完全没有面目的脸,听到他热情的声音:
“两位,坐船吗,一米二以下免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