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月色如银。
后院木桌旁边,何县令饮过半坛酒后,已然小醉。
“主簿是韩家人,那家人不知为何与你有仇怨,起初是打算直接绑了,但看见你和裴氏武馆牵联极深,就打消了强行为之的想法,主簿前阵子和我去了趟郡城,领受郡守的城防命令,期间跟同僚在登仙楼做客遇见花魁瑾瑜,现在看来都是蓄意为之。
本来她应该是在床榻上对你动手,但韩主簿对我这个县令之位有想法,在知道魏南山跟你关系不浅后,私自改变了行动,打算挑起两虎之争,自己渔翁得利。
瑾瑜杀你,魏南山势必不能与我善罢甘休,马上就是大战,郡城那边肯定紧着县兵,他估计是想让韩家运作,有那么几成把握赶我下去。”
“奋武军或许有韩家人。”江源掀开第三坛酒盖。
何合沉吟少顷,回答,“应该是,而且职位不低,提前就知道了卫将军对你的后期安排,这样才有了瑾瑜这颗棋子,要么就是有高人,提前猜中了卫将军的想法,不过要是后者,那就有点不可思议了。”
在某人未杀一百北莽骑兵时,瑾瑜这颗棋子就已经就位,如果不是奋武军里有卧底,就说明有人认为,江氏子可以很快获取一份大军功,并且这位高人站在了韩家一方,对卫敬塘的心思了如指掌。
江源无意揣测,只是饮酒。
“江县尉还是要冷静,现在的韩家远远比不上之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横水郡南部六县,奔流江北岸,韩家几乎一言九鼎。”
“我知道,步步为营方能成事。”江源平静地回答,他还知道韩家早在夏季就躲到了蓟南的一州首府大盏城,显然是提前预料到了国战的开启,比赵勾大头目早了数个月。
上谋大势,下布弃子,大致算是全才,但从带着韩家逃命这一点看,就算真有高人,也不是什么激流勇进的家伙。
与此同时,奔流江以南,大盏城。
作为一州首府,纵是深夜,江畔依旧歌舞不绝。
内城韩府邸,一间位置偏僻的普通厢房里,青年文士从噩梦中惊醒坐起,睁开眼后满头冷汗。
“先生,您怎么了。”
丫鬟揉着眼睛起床,她原本是北凉胭脂郡的孤儿,胭脂郡盛产美人天下公认,跟随郭先生一路游历,进入韩家已有数年。
“不对,绿儿,我心慌的很啊。”
郭泗捂住心口,此刻已经梦醒,但心脏还是砰砰砰跳个不停。
“让绿儿给您揉揉不就行了。”丫鬟言笑晏晏。
“不对劲,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郭泗掀开被子下床,打算收拾东西跑路,他对待了数年的韩家毫无感情,本就是各取所需,当初主脉被连根拔起,他觉得朝廷“得寸进尺”的可能性很小,就帮着旁支荣华富贵了一把,方便藏身其中,虽说不太地道,但很可惜他没什么良心。
“哎呀,先生,这大半夜的,咱们就算要走,韩家也肯定会起疑心的,您帮韩家干了那么多龌龊事,他们肯定要杀人灭口呢。”丫鬟笑道,对方慌乱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这种结果连她都能看出来。
郭泗闻言清醒了一点,将自己缩进被褥里,神色惶恐。
“绿儿,我是真怕死。”
“绿儿知道。”
“这辈子肯定当不成什么名士了。”
“没关系,绿儿也不喜欢什么名士唉。”
丫鬟轻轻揉开郭泗紧皱的眉心,笑容温柔,本来他们是打算找个江南水乡归隐的,但路过广陵的时候,远远瞧见广陵王世子将一对江湖上的神仙眷侣擒获折磨,那对眷侣都是二品小宗师,携手游历四方,名声远播,可还是敌不过一千精锐铁骑的围攻,连累着女子生不如死。
从那以后,先生连小路都不敢走,就地北上,差点逃出塞外,遥遥看见斥候后又吓了回来,正赶上韩家之变。
“先生就算胆子不大,也英俊极了。”
“就你会说话。”
……
寅时三刻。
蓟北旷野,一道黑影不断奔行。
乌鸦累个半死,堪堪赶上了这家伙。
“江小子,你干什么去!”
“屠了韩家。”江源步伐不停。
不知道是震惊于这份说走就走的行动力,还是无奈于对方不比铜钱大的心眼,裴老头半天说不上话。
“臭小子,有勇无谋如何成事。”
“韩芳杀的,与我何关。”
“这次国战后蓟北势必千疮百孔,到时候陛下按例大赦,一个韩家真正的嫡子摆上台面的意义不言而喻,到时候让他去浑水摸鱼,咱们背后支持,一点点瓦解才是上策,君子不犯险。”裴老头被迫告知了后续图谋,他当然知道某人和韩家之间的隐晦仇怨,所以布局打算帮对方除掉韩家,可没想到这家伙打算直接来硬的。
“万一战时韩家背刺又如何。”江源说道。
“他家是横水郡望。”裴老头说,言外之意,北莽骑兵横扫蓟北,对韩家也没好处。
“韩家已经退到了大盏城,说明早已预料到了国战,倘若蓟北沦陷一遍,北莽骑兵又无法久留,退兵后县豪郡望死伤惨重,奋武军和宣武军折损大半,对于有心保存实力的韩家来说,两郡之地岂不是唾手可得,战后大赦蓟州,韩家重回清流高品,名义在手,千金不过散尽复来,春秋老将杨慎杏已经握有四万精锐老卒,朝廷如何肯让他北上再占据养马地,到时候只要韩家位于中枢的侍郎愿意主动退下,两郡主政足有五成把握,从大势上,第三次国战后期开始离阳一败再败,你猜那侍郎告老还乡前会不会和皇帝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
韩家愿为离阳戍守蓟北百年。
“北凉无法染指蓟北,顾剑棠再得信任,也不可能一人同时镇守东线和中线,那不是成了第二个北凉王,大势滚滚,七成总是有的,我届时如何安心发展,再者韩家人已经在何魏两族自留地的蓝水县培养出了一位主簿,管中窥豹,其他地方估计更是不堪。”
裴老头憋了半天,无言以对。
“韩家家主没本事谋划这么远。”
“寄希望于他人愚蠢,何其愚蠢。”
江源步伐更快,已经看到了江边。
“古来两军交战,人数多的一方输过,兵强马壮的也输过,还有百胜一败即身死的例子,人数、装备、素养、信心等都很重要却非必然,不过是在军势上增添加减,如何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无非溃势二字,而其中一种便是斩将夺旗,兵败如山倒,山崩之势绝不回转,你一个练气士,只知顺势而为,捡一点别人吃剩下的残羹剩饭,不曾融入引导大势,等着天象境界投怀送抱么,又不敢逆势而为,一介随波浮萍,谈何陆地神仙逍遥自在。”
裴老头呐呐难言,他以为是自己劝说,没想到居然是对方指点。
“我该怎么做。”
“胆子不大,就老老实实躺好,蓟北这个请君入瓮的中线大口袋,养一个天象境练气士出来还算尚可,你以为赵勾首领为何偏偏派你一个不擅战斗的练气士来战场边境。”
江源凌波渡河,踩空气而已,对他来说现在虽然累点,但没有难度。
裴老头陷入了漫长的思索。
按照某人的说法,只要“大口袋”能闭合,在蓟州北部经营二十年的自己就能晋升天象。
简而言之晋升天象的前提有两个,一是口袋闭合,吃掉北莽骑兵,二是认识到这一点,认识不到,这份成果就会落到别人手里,大概率是京城的钦天监,涉及到玄而又玄的命数和气运,元先生袖手旁观,因为对于离阳帝师来说,肉万一煮熟了也是烂在锅里,谁吃都可以。
“我好像明白了。”
“你明白了个什么,现在跟他通报消息,他会在选择中侧重你,说不定就是一支骑兵,小赌怡情,想要投资,你得展现价值。”
江源跨越江面落地,人的资质差异犹如云泥,如果是二弟子王也,绝对不需要他提点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