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安静下来,无人说话,陈世襄坐在前排,皱眉看着外面繁忙的码头和拥挤的江面。
黄埔江上桅杆林立,自古以来便在这片江河湖泊上航行的沙船,被排挤江岸两侧,外国人的轮船树着粗大的烟囱,喷吐着滚滚的黑色浓烟,在江心横冲直撞,肆意航行,汽笛高昂尖锐地鸣叫着,似在嘲笑国人那些落后脆弱的木质小船。
码头上,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洋人老板叉腰站在一旁,监督着华人经理接收清点轮船上卸下的货物。
穿着对襟绸衫,吃得脑满肠肥,大腹便便,掌控着码头货运业的帮派分子坐在椅子上,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挥舞着鞭子,催促着卸货运货的苦力们。
吵嚷的声音传进车厢,钻进陈世襄的耳朵,让他本就不平静的内心更起波澜,只觉烦躁。
不下车,若等会真出点事,要如何才能有所作为?
“他怎么也在这儿?”陈世襄正思索着时,背后突然传来沈玉先诧异的声音。
“谁?”陈世襄压下心底的烦躁,在外面寻找起可能熟悉的身影。
“薛良英,巡捕房那位薛翻译,抓捕冯绍昌时找他帮过忙。”沈玉先耐心地给表弟解释,并指明了目标,
“就是那位,刚从汽车上下来,穿着棕色西装,手里拿着同色礼帽的那位。”
循着表哥手指的方向瞧去,陈世襄很快找到目标,那人距离他们不远,以他出色的视力能看得很清楚。
身形瘦高,五官类华人,却要立体一些,头发不同于华人的黑色,似乎略带点棕色,正站在车边张望着黄埔江面,在他旁边,一个穿着西装的华人带着笑容替他关上了车门,并陪立在旁。
原来这就是那位久闻其名的薛翻译,看着挺好相处的……陈世襄心里想到。
“我过去打个招呼,”沈玉先说道,随即推门下车。
陈世襄忽然道:“我要不要也去认识下,听说他在警务处很有能量。”
“不用,他既然来了,那些巡捕肯定不会放过在他面前露脸的机会,你要想认识他,以后有的是机会,而且你完全可以用你的新身份去认识他。你特务处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另外,我给你留两个人在这里。”
表哥这么说,陈世襄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老实坐在车里,看着表哥朝那位薛翻译走去。
沈玉先离开,留下的两人在车头处站着,车内只剩下陈世襄一人,他手搭在方向盘上,皱着眉头,手指在方向盘上挠动。
根据现有消息,一组只能凭借电台等可疑物品确定目标人物。
他本想着船靠岸后,在检查时闹出点动静,从而提醒船上那位可能存在的同志。
对方只要找机会将身上的电台等可疑物品丢掉或者藏起来,那特务处这边就确定不了目标,他便能顺利离开这里。
但表哥让自己不下车的理由很充分,自己现在根本找不到借口去码头上,即使是在码头外闹出动静也没机会,车头就有两人……
想不出解决办法,内心烦躁更甚,陈世襄掏出兜里的哈德门,给自己点了一支,烟雾吞吐间,眼神变幻不定。
凡事都得往最坏的方向考虑,万一船上真的有位同志,万一他或她真的被发现,自己能做点什么?
思绪纷呈,不觉间,一支烟烧到尽头,温度从指背上传来,陈世襄皱眉,侧头看了看手指间剩下的烟屁股,手指碾动,烟头熄灭,又重新点上一支。
……
沈玉先和薛良英不见了踪影,两人不知去了何处,陈世襄目光在码头上搜寻一圈,没找到人,倒是在码头的人群中,发现了好些特务处的人,他们没有刻意地去隐藏,就那么大剌剌站在那儿,三五成群,格外惹眼。
码头上的帮派分子起初还以为是来砸场子抢地盘的,同样叫了些人来,很是警惕地盯着行动队员们看了半天,后面见似乎不是来闹事的,又有人提点了两句,才将人都给散去。
余山寿和黎兆民两人都在江边站着,身后跟着他们手下的行动队员,另有几名穿巡捕制服的陪在旁边,同样吞吐着香烟。
陈世襄将目光从码头收回,手指弹了弹烟灰,刚将烟塞到嘴里,忽的,一声悠长空寂的汽笛声忽地从黄埔江传来。
陈世襄动作一滞,目光朝汽笛声传来的方向看去,一艘上白下黑的高大客轮,正喷着滚滚的浓烟,朝码头驶来。
……
“薛先生,沈先生,船到了。”
轮船公司贵宾休息室内,沈玉先和薛良英正愉快交谈着,这时屋外脚步声响起,走进来一人,对两人通知道。
“沈组长,走吧,出去看看,你公务在身,可别耽误了你办公。”薛良英站起身,对沈玉先笑着道,两人联袂出了贵宾休息室,来到码头上。
轮船已经停稳,岸边等待着许多前来迎接的人,船上的人倚在船舷上迫不及待地跟下面的人挥起了手,有的人高声喊着,有的人高声应着。
随着火车、轮船、飞机等长途运送工具的发展,如今的远途旅行已经不像当初那般动辄几月为期。但相比后世,耗用的时间依旧不短。
如今的海上航行,船只速度虽然超过当初的帆船,但即使如此,从香港坐船到上海,时间也谈不上多短,而且船资不菲,不是普通人能轻易承担。
若非富裕家庭,在非必要的情况下,就算是相隔两地的至亲,也很少会动辄来往。
此刻亲朋相见,船上的人,船下的人,都是分外的热情。
沈玉先和薛良英两人上前,余山寿和黎兆民已经安排着手下的人,等候在下客处,在巡捕的陪同下,准备所有人一个一个的检查。
事情很繁琐,且势必会引来近乡情怯,着急下船见亲友的乘客的不满。
但无所谓,船上能给特务处带来压力的洋人不在检查之列,至于剩下的人,有背景的,自然可以特殊安排,至于没关系的,那就老实接受检查。否则民主的铁拳将会落到他们身上。
出口处,已经有乘客从舷梯上下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些金发碧眼的洋人。
纵然是夏天,纵然天气有些炎热,有些男士也依旧西装革履,一丝不苟。他们穿着西装,拎着行李箱,身旁是穿着纱裙戴着纱帽,拎着小提包的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