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中午,阳光正烈。
老西门区部内,陈世襄站在靶场,在他后面,侦查大队三个小组的组长队长都在,另还有一些行动队员也在此,他们都将在这里观刑。
随着脚镣在地上拖动的“沙沙”声传来,方成仁穿着一身囚衣,在两个特务的押送下,走上了刑场。
陈世襄站在众人前面,看着远处缓缓走来的方成仁,他面无表情,只是插在裤兜里的手,紧紧抓着大腿。
沈玉先站在陈世襄旁边,见着方成仁被押送到位,他侧头看向陈世襄。
“紧张?”
“有点儿。”陈世襄颇为老实直接。
沈玉先笑了笑,有些诧异一向死鸭子嘴硬的表弟居然会承认自己的紧张。
“任何事都有第一次,你知道当初我杀的第一个人是谁吗?”沈玉先脸上浮现些许追忆之色。
“是谁?”
“当时我才加入特务处不久,担任区里的通讯员,那时法租界情报组还没正式成立,只有一个雏形。
“我们在法租界的一个情报人员叛变了,卖情报给日本人……被区里发现后,区里派我去执行家法,因为平时是我负责从他那里接收情报和传送区里的命令。
“因为经常传递命令和接收情报,我得常常出入他的家中,时间一久,就和他的老婆和女儿都认识了。
“他的女儿很聪明很乖巧,喜欢看书,每次我去他家里,她都很欢喜地叫我小叔叔,因为每次去我都会给她带一本她没看过的书做礼物。
“那天我去他家里也是一样,他的女儿很高兴地跑出来迎接我,嘴里喊着小叔叔,拉着我进去,还做了一个礼物送给我,用一根细绳串起来的狗牙项链,说是它能保护我。”
“然后呢?”陈世襄有些被他的故事吸引。
“他的老婆带着女儿出去买菜,要招待我,趁她们不在,我用他女儿送给我的狗牙项链亲手勒死了他。”沈玉先语气很平淡,眼中却不经意地泛着细微的波动。
陈世襄陷入沉默,沈玉先却笑了。
“是不是觉得太过狠辣,太过变态?
“我是故意用那根项链勒死他的,因为我是他的通讯员。
“他犯错,我也有不察之罪,上面怀疑我跟他暗通款曲,刮分卖情报的钱。
“所以我必须杀了他,来证明我的清白。
“之所以用那根狗牙项链杀他,是为了告诉我自己,干我们这一行,绝不能心软。
“因为当初对他卖情报之事,我确实事先就有一些怀疑。如果当初提前制止他,那或许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沈玉先目光看着远处,谁也不知他在看什么。
“他为什么卖情报给日本人?”陈世襄问。
“因为上面给的经费不够,他一家三口,他的女儿在读女校,他为了给他的女儿挣学费。”
沈玉先语气中带着些许难以言明的意味,陈世襄对此只能沉默。
对那人的死,他不知该如何评价,或许……千错万错,全都错在这个狗日的世道吧。
“后来呢?”陈世襄想知道那对母女的后续。
“后来?
“因为当时处座也在上海,他从姐夫嘴里听到了我的事,对此大为赞赏,就让我当了法租界情报组的组长。”
沈玉先说的后来不是陈世襄想知道的后来,或许他知道陈世襄想知道的是什么,但他却不想说。
“行了,动手吧,时间差不多了,你比我当初,可是要幸运许多。杀他,你不需要承担内心的谴责。”
不需要吗?
陈世襄无言,他看着远处已经挺直脊梁,抬头挺胸看着天空,享受着久违的阳光的渔夫。
真的不需要吗?
陈世襄拔出枪,打开保险,子弹上膛,缓步朝前走去,每一步,都在地面留下了深深的脚印,
站在渔夫两米外的地方,渔夫目光向他看来,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在别人眼中,这笑容是挑衅,是不屑,但在陈世襄眼中,他读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渔夫在鼓励他!
来吧,用我的鲜血,用我的生命,让我最后再为革命做一次贡献。
两人目光对视,他眼中带笑,他眸光颤动,他视死如归,他抬起了枪。
方成仁抬头看向天空。
红日高悬,晴空万里,白云一朵一朵如鱼鳞般有序地排列,似在为英雄壮行。
“红党万岁!!!”方成仁顶天立地,发出了他生命最后的吼声。
枪声余韵未消,烈士已经倒地,尘埃随风扬起。
或许是陈世襄这一枪惊动了天地,随着枪声的消散,天空忽然刮起了风,阵列的白云宛若一队一队的军士,随着南风,将烈士英魂往西北送去。
渔夫倒下了,但他倒下时高大身躯带起的风,却在上海滩,在这个小小的刑场里,刮了起来。
1936年,又一次起风了。
沈玉先在陈世襄身后看着,看着陈世襄扣动扳机,方成仁倒地后,他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他走上前去,拍了拍陈世襄的肩膀,接着又上前两步,看着胸膛已经没了起伏的方成仁,拿出手枪,朝尸体上又开了几枪。
陈世襄眉眼一跳,却忍住没有开口。
沈玉先收枪回到陈世襄旁边,笑了笑。
“多开几枪才保险,免得‘炸尸’。”说完,他从兜里掏出钱来。
“你去买口棺材,找个地方把他好好埋了吧。我虽然反对他的信仰,但我欣赏他对自己信仰的忠诚。”沈玉先将钱递给陈世襄。
陈世襄摇头把钱推了回去,“这钱我自己出,毕竟是我杀的他,给他买口棺材,也安心一些。”
沈玉先笑了笑,点了点头,“行,我都差点忘了你可比我有钱多了。”
所有人都散了,陈世襄叫来余山寿,又叫了几个队员,开着一辆军用车拉着方成仁的尸体出了区部,去棺材铺亲自挑了一口棺材,运到了郊外。
“挖吧,”陈世襄自己拿着一把锄头,又把另一把将锄头递给余山寿。
“啊?我挖?”余山寿一脸诧异。
“不然呢,人是你抓的,我杀的,我们俩不挖,谁挖?”陈世襄道。
“行吧行吧,老余我也敬他是条汉子,我挖就我挖!”余山寿倒也不矫情。
见陈世襄自己都动手挖了起来,余山寿也没了顾忌,撸起袖子卖力挖了起来。
几人忙活了半天,总算是垒砌起一个像模像样的坟。
看着那块用木头做的简陋的墓碑,陈世襄皱起眉头,拉上余山寿,就要找人雕一块石头碑。
“我说兄弟,你可消停点吧!本来就这个坟头,咱们都不该垒的,你现在还想给他弄块石碑……你真以为上面是瞎子啊!到时候要是有人拿这个攻讪我们,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余山寿拉着陈世襄走到一旁悄摸说道。
这人虽然满身肌肉,但却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他心眼多着呢。
陈世襄闻言,想到方成仁的良苦用心,只能放弃心头那任性的想法。
众人离开了,随着汽车发动机声音远去,河边森林里,最终只剩下一座孤独的新坟。
……
幸福里23号。
“老方今天上午走了,我亲自送的他。”陈世襄坐在董志高对面,面容悲戚,眼中夹着一抹晶莹。
他想到了方成仁的无私。
自两人在伊万诺夫咖啡馆隔着玻璃互相认出对方那一面开始,老方似乎就从未替他自己考虑过。
老方担心自己暴露,老方担心青松被敌人抓到,老方担心顾瑾的安全……老方担心很多东西,但他唯独没替他自己担心过。
他甚至用他的生命来掩护自己,这种人,陈世襄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除了他爸妈,也没人对他这么好过。
明明对于老方而言,他其实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董志高双眼同样通红,但看着陈世襄的模样,却不得不强忍住悲伤。
他心头痛苦,面前这个年轻人只会比他更痛苦,亲手送走自己的同志,那种痛苦必然是难以想象的。
“不要自责,我们这些人,早晚都有这一天,能在最后的时刻,由自己的同志送自己离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我想老方走时,也是笑着的。”董志高安慰道。
陈世襄抬手擦了擦眼泪,强行露出笑容。
“放心吧,我不会消沉的,老方用自己的命,重新换来沈玉先对我的信任,我以后只会更加小心谨慎。
“我不会让老方失望的,我要带着老方的志向,继续走下去。”
董志高欣慰地点了点头,经历了这一遭,鱼鹰同志也更加成熟了。
“来,这杯酒,我们一起敬老方。他不会离开我们,今后,我们将带着他的志向,继续战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