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董志高沉默了,他握着枪的手有些颤抖。
老方,是他曾经背靠背,甚至救过他一命的老战友,他老婆还是自己给介绍的。
但老顾呢?老顾也是他曾经背靠背的战友,老顾甚至还为他挡过一颗子弹,甚至老顾的妻儿都在当初那场政变中死在了特务手中。
如果老顾都能叛变,那老方会不会呢?
“你觉得老方叛变,你觉得他把你招了出来,你觉得这是他和特务处联手给你设下的陷阱?”陈世襄冷冷地声音在车内传开。
他心里很不爽,明明老方在审讯室被折磨得不成人样都一声不吭,明明老方都放弃了救他自己的机会让自己来救这位,可他换来的却是同志的怀疑!而且还是这位他要救的人的怀疑!
陈世襄心里很不爽,甚至连带着对自身也不爽起来,因为他自己当初也怀疑过老方。
他当初担心老方被抓后会叛变,从而给他带来危险,可事实却是当他到关押室去见老方时,老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呵斥他,认为这样做会给他带来危险!
真他娘的混蛋!
怎么能怀疑老方呢!
陈世襄心里很难受,很愤怒,也很痛恨,但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痛恨什么。
沉默中,董志高不知何时悄悄收起了手枪,车内陷入寂静之中,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车内只剩下汽车发动机工作的隆隆声音。
“下车,从这条巷子进去,找到23号,里面很安全,我回来之前,你不要出来。”陈世襄说完,丢给董志高一把钥匙。
车子停在圣母院路一侧,旁边就是幸福里的另一个巷口,他刻意没有走迈尔西爱路,迈尔西爱路上的幸福里巷口不远处就是顾氏租车行,他担心车子会引起车行的注意。
董志高看了陈世襄一眼,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他拿起钥匙,推开车门,快步走进了“幸福里”。
陈世襄再次发动汽车,很快消失在街头,没过多久,他一人拎着几个袋子快步走了回来。
打开幸福里二十三号的门,迎接陈世襄的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董志高见是陈世襄,看了眼他手中拎着的袋子,又迅速把枪收了起来。
陈世襄没说话,他朝屋里走去,董志高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后,才放心地把门关上。
“接下来几天,你就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这些是吃的,省着点吃,接下来几天我可能不方便往你这里送东西。”
陈世襄把东西放在桌上,拿来自己先前换下的衣服,当着董志高的面换了起来。
今天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他不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会不会留下什么破绽,从而让人怀疑到自己身上。
他得做好应对任何可能的准备。
“这把枪你留着,还有这些钱。”陈世襄把前身留下的那把勃朗宁手枪以及几个弹匣放到桌上,又把自己身上的现金全部拿出来放在桌上。
“这个地方我租了一年,房东是个老太太,她腿脚不便,正常情况不会来这里。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如果三天后,我没来给你送东西,你立刻离开上海,但记得不要坐火车轮船。”陈世襄穿好自己的衣服,对董志高沉声说道。
刚说完,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三天内,如果来的人不是我,那我可能——”
陈世襄沉默了一阵,他想到了当初在审讯室里看到的不成人样的渔夫。
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折磨呢?用语言恐怕难以描述。
如果换成他是渔夫,他能做到一声不吭,什么都不透露,骨头硬到让敌人都佩服吗?
陈世襄的目光闪烁,心底不是那么自信,事情没落到自己头上,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必须正视自己!
他咬了咬牙,把嘴里显得有些没骨气的话说了出来:
“三天内,如果有人来这里但却不是我,那就是我暴露了,甚至可能挨不住审讯叛变了,到时你立刻从楼顶走,楼顶有手雷机关,你上去后用手雷炸掉楼顶,敌人追不上你……然后……让人除掉我——记住,如果我叛变了,一定要除掉我!”
不要相信人性,甚至,不要相信自己。
其实如果真叛变了,那手雷机关……或许……也将不会有任何作用……
董志高看着桌上的枪和钱,又看了一眼一脸认真的陈世襄,脸色一下子变得郑重起来,他认真点了点头。
陈世襄在外是什么身份,他大概猜到了,陈世襄为什么这么说,他大概也知道了。
陈世襄和董志高约定了下次前来时敲门的暗号,转身走到门口准备离开,刚要开门,忽又顿住,他转头看向董志高。
“渔夫没有叛变,他在审讯室被折磨了五天,一声没吭,什么都没交代,特务处已经放弃了审讯他,南京那边下令让上海区直接处决他。
“昨晚上海区的特务全都出动找你去了,内部空虚,我本打算趁机救他,但他知道你的事情后,否决了我的计划,让我务必救你。”
陈世襄还想说什么,但发现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最后只能又重复了一遍。
“他没叛变。”
董志高重重点头,为自己先前的怀疑而感到羞愧,他怀疑了自己的老友,怀疑了自己可以托付性命的同志!
他没说话,只是双手紧握,双眼微红。
陈世襄转身开门,身后却再次传来董志高的声音。
“同志——你是——哪位同志!?”
陈世襄开门的动作一顿,沉默几秒,他转身看着董志高,嘴角忽地露出一抹笑容。
“我叫陈世襄,你也可以称呼我为——鱼鹰,青松同志。”
……
关上门,陈世襄抬头看着天空,红日高照,见证了刚才的一切。
他朝太阳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衣领,迈动步子朝外走去,这一刻,那些潜藏在他心底的恐惧和紧张似乎全都在阳光下消融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格外的伟大,可惜,没有手机可以拍下这一幕,将其记录下来。
快速回到平安里,包力不在,向阿姨也不在,陈世襄心里放心些许,没人在家,就没人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回家的。
今天这事发生得太急,他没有时间去制定详细的应对计划,所有的行动都是临时起意,想到什么做什么……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留下什么手尾,现在,他得尽量把这事给完善,让一切看起来都贴近真实。
陈世襄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这是先前他花钱找路人去药店买的巴豆粉。
看着不多的棕色粉末,申贵祥先前的狼狈样在陈世襄脑中浮现,他咬了咬牙,用手指沾了些许,吃了下去。
先前吃的太少,他虽有点反应,但并不严重,在茶馆时他更多是装的,现在事了,最好还是把假的变成真的!
毕竟,申贵祥那袋生煎,他也吃了七八个,反应太小,不够真实。
……
大中饭店,刘一鸣带着巡捕房的人姗姗来迟,看着坐在餐桌旁黑着脸的沈玉先,他心里很是快意。
赛翁失马,焉知非福。
沈玉先打发他去联系巡捕房,让他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却也好巧不巧地让他好运地躲过了今天这事。
红党中央来的紧要人物在眼皮子底下跑了,这事在南京来的那位科长那里肯定轻易过不去,他倒要看看,沈玉先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这次要怎么向上面交代这事。
说不定组长的职务都得被撸掉!
一想到这,刘一鸣心头便一下子火热起来……沈玉先的组长真要是被撸掉,那他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见巡捕房的人前来,沈玉先压抑着心头的怒气,起身跟来人交涉了几句,然后便爽快地把现场交给了巡捕房。
这里对他已经没什么用,那个青松现在已经不知道跑到哪个犄角旮旯藏了起来,再想把人翻出来,几无可能。
“把这两个服务员和电台带上,回去。”
车往回开,沈玉先坐在后座,黎兆生在前面开着车。
“组长,你觉得给青松传消息那人,会不会就是上次跑的那个红党。”黎兆生沉声道。
方才,他们从饭店的服务员嘴里得知,在青松进入饭店后,饭店里曾有一个人和青松有过短暂的接触,那人事后去了饭店的洗手间,紧接着青松也去了洗手间。
他们并没有在饭店内找到服务员描述的那个人,那人和青松一起双双消失了。
但他们从另一个服务员嘴里知道,那人是从饭店后门进入饭店的,并且进入饭店后没点菜,而是要了纸和笔。
因而他们瞬间断定,应当是那人给青松传递了什么消息,从而致使青松放弃电台,独身而走。
而最关键的是,服务员所描述出的那人的形象,竟和之前那个烟贩描述的,前些天逃走的方成仁接头人的形象,一模一样。
黑色礼帽,白色长袍,戴一副眼镜,似乎还留有两撇小胡子。
之所以是似乎,是因为那人一直在咳嗽,他用手捂着嘴,服务员看不清他具体长什么样,只是约莫知道那人应该留着胡子。
沈玉先没说话,他闭着眼,在心里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今天这事很怪,有很多地方都透露着不对劲。
这两人是不是同一人,对此他也很想知道,但除此外,他还有一个更想知道的事。
为什么会有人来给青松传消息?!
他们发现青松,是在五点,也就是两个小时前。
短短两个小时里,红党的人是怎么知道青松被他们发现了的?
这太快了,快得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