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休摸了摸钱袋。
上次的定金是他瞎说的,因为刚好身上没带多少钱,见李浔浑身气度不像普通人,掏那么点银子怪寒碜,才说这是定金。
说完他就忘了。
现在摸摸钱袋,好像也没多少……
他拿出五两银子,咳嗽一声,“额,这个,这点你先拿着,一会我让他们几个出,都是一起吃肉,总不能只有小爷我掏钱。”
他脸色微红,臊的。
李浔当没看到,挑开帘子,看向窗外,默默把路记在心里:“园子在什么地方?”
“在城外呢,这城里的园子太贵了,我爹也只有一个,还藏着不肯给我玩。”
马车缓缓行驶,李浔看着窗外一路风景,不动声色地打探消息,“我第一次和他们见面,未曾备礼,他们是什么性格,可好相处?”
“带什么礼啊,你看着年岁……你多大了?”
“虚岁十七。”
原身是在元祐年间出生的。
“那你可比白子兴和王二还小,跟我还有种彦崖差不多大,得让他们给你备礼。”
小胖子一下子感兴趣起来,“到时候我帮你去要,我们二八分成。放心,他们不想给也得给,这几个人里王二最阔绰,宰他准没错。”
“白十一最仗义,王逸岁数最小,读书最厉害。”
“彦崖嘛,过两年种伯伯就要把他扔去军队,他不爱看书,喜欢跑马。”
“至于我,家中独子,爹娘管得最多,但我的志向是吃遍全天下美味佳肴。”
小胖子靠在靠枕上,纨扇翻过来,上书四个大字:吃遍天下。
“怎么样,”他得意地抬了抬眉毛,“王逸给我写的。”
这辆的马车前挂着铃铛,上面用篆字写了个“蔡”字,赶路时泠泠作响。李浔打量着马车,看着里面的装潢,同样把细节记在心里,这会让他以后的谎言更真实。
他颔首,“好志向。”
小胖子眉飞色舞。
被新朋友认可,他是真的很高兴。
他在太学里说起这个,总被别人不屑。碍于他的姓氏,这份不屑不会摆在明面上,但背地里也会瞧不起他。
蔡休看李浔顺眼,就是因为脾气相投,对方也喜欢吃喝玩乐。
他拍胸口保证:“我看你这个人就很有意思,从今天往后你就是我蔡休的好兄弟了,我们一起逃学,一起跑马,有我的好处,就绝对少不了你的。”
……
……
车马晃悠悠地前行,快到宜秋门门口,渐渐停了下来,跟着排队的人群出城。守门的卫兵照例问:“里面的人是何身份?”
“问什么,”身边另一个人连忙拽住他,上前一步对着马车弯腰:“大人请先行!”
低声骂着那卫兵:“什么狗胆,你敢问蔡府的籍书?”排队,核验籍册,都只是对庶民的统治,没人敢拦公卿贵族的车。
李浔拨开帘子,从马车窗向下望去。
几个村汉手里捏着籍册,推着板车,三个娃娃坐在板车上打盹。
再往远处看,人群几乎连成一条灰色的线,从内城蜿蜒而来,自城门出去后散开。
卫兵正骂着那不知好歹的同伴。
这次都敢拦着蔡家人,下次岂不是还要拦皇帝?
好在蔡府的下人并未怪罪,里面的贵人脾气也好,不然他们就有挨不完的板子。
他刚直起身,就看到那架雕花的马车上,一只手掀开帘子,露出一张侧脸。
这位郎君……他说不出的贵气。
居高临下,遥遥一望。风姿气度,绝胜周郎。
卫兵静了静。
察觉到他的安静,另一人疑惑地直起腰,嘟囔着抬起了头,也噤了声。
宜秋门口,百姓排成长队,三五个挤在一起等待审验户籍,嘈嘈杂杂,浮气飘动。
在这种杂乱之中,显得这种安静格外古怪。
李浔扫了一眼,放下帘子,“走吧。”
蔡府马车离开后,那卫兵才回过神。
他喃喃说:“我滴个乖乖,那就是蔡府的小官人?不知是哪位衙内。”
愣了几秒神。
他再抬起头,对队伍中的百姓说:“下一个,把你们的籍书拿出来——”
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上,帘子无声放下。
“蔡家何时出了这么个人物,有这样通身气度,昔年的狄青,未刺字之前,也就是这样了吧。”一个中年人的声音。
“王瑞,人都走了,我们也走吧。”
蔡府马车里,李浔和蔡休对这些并不知情。在密闭环境,三个罐子里的香味飘散出来,一股一股在小胖子的鼻尖萦绕不散。
终于,在他忍不住之前,园子到了。
“哈哈哈哈,这次我要让白子兴好好瞧瞧,我交了个什么样的朋友,看他还以为我又被骗了!”
蔡休一股脑往外冲出去。跑到一半,才发现李浔还在后面。
他辙回来,伸出手想拽他的手,又顾忌着李浔抱着的瓶瓶罐罐,怕不当心摔了,急得在一旁念叨。
李浔慢条斯理地把罐子交给园子里的下人,环顾了一圈,跟着蔡休一起从长廊走到湖心亭子中。
园子很大,能让人跑两圈马,中间有个大湖,用长廊连接,两岸栽种着不知品种的树,已经开始结青涩的果。
树木葱郁,又临着湖,走在里面很是凉爽,一步一景。
能有这种雅致又昂贵的园子,看来那王二的妻子也是大族出身。
李浔正想着,忽然听到身边一阵张狂的笑声的声音。
“白十一!”蔡休冲过去。
“还真让你把人带来了,烤只羊让你吹的天上有地下无的,这还能怎么烤?”
李浔抬头看,一个穿着蓝衫轻贵的少年,搂住蔡休的脖子,走过来,看到他愣了愣。
他对李浔抬了抬下巴,“就是你?”
白子兴很不客气,他认识蔡休几年,深知对方对方眼光的不靠谱。之前认识的那些“朋友”都是些什么人,一个个想要攀附他们家里的权势,又从心里看不起蔡休。
眼前这个,就算相貌堂堂,也好不到哪去。
在他身后还有两人,一高一矮,一个英气,从马上下来,手里还握着马鞭。一个年岁看着小点,雪团一样,脸上带着笑。
这应该就是种彦崖和王逸了。
“客气些!这可是我兄弟。”蔡休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王二呢?”
“还没到,听说是陪娘子买首饰,应该一会儿就到。”
那英气高大的少年提着马鞭,远远打量着李浔,走到几人面前,笑着拍了拍蔡休的肩:
“介绍一下?”
“这是我新的兄弟,他叫,叫……”
蔡休才意识到,他还不知道兄弟叫什么,抓着头发说不上来。
“李浔。”
李浔开口。他能感觉到这几人对他的敌意。
他能理解这种少年间的敌意。朋友私下里聚会好好玩一玩,忽然要带一个外人过来算什么。
“是哪个洵字?”白子兴问。
“洵美的洵。”
白子兴和种彦崖对视一眼,两个文盲对视,确定都没听说过这人。
白子兴又问:“你父亲是?”
“白十一,这是我朋友!”蔡休打断他,瞪起眼睛,问的过分连他都听不下去了,拽住对方的手。
白子兴勾起一个笑容,眼睛盯着李浔,“那好,真是对不住。”
“你是李浔?欢迎。”
李浔平静对视。
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白子兴心里有火,“你……”
蔡休连忙压下,有点后悔让这俩人同时出现了,吵的这么厉害。或许他应该选个白子兴不在的场合,再和他们介绍李浔。
他揽着李浔的肩膀,一边走一边和朋友们说:“你们还不知道李浔有一手独特的烤羊技术,特别好吃,香飘十里。”
“所以你让我从家里拿两头?”种彦崖随手把鞭子扔给仆人,说,“我倒想知道我们六个人要怎么吃两头羊。”
“哈哈,吃不完我全带回家。”蔡休打包票。
白子兴嗤笑一声。
王逸一直没说话,只是笑着在听。
有勇有谋,鲁莽仗义,貌似和善……三个不同的形象在李浔心中初步搭建。
蔡休这帮朋友,都还挺有意思的,值得一交。
这三人里白子兴对他意见最大,种彦崖也对他不喜,但懂得圆场,王逸还没看出脾气。
他完全没有要主动交往或是讨好白子兴的意思,与这样的人作朋友,姿态绝不能放低。
想要让一个人顺从,要么要让他恐惧,要么让他信服。
时间还长。现在他借着蔡休的势,已经能做很多事了。
……
李浔平静地听着他们打趣,偶尔才说几句话,显得有些沉默。
到了湖心亭,羊已经杀好,架在烤架上,炭火未曾点燃,想来是主人已经吩咐过,这次由客人亲自动手。
蔡休环顾一周问:“王二怎么还不到?”
种彦崖笑着说:“可见陪娘子买首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白子兴问:“你怎么知道的,难不成背着我们纳妾了?”
“用不着成婚,也能体会到,”王逸在一旁笑了,“我陪姐姐买过,她拿着两支珠钗让我选,瞧了半天也没觉得哪里不一样,结果是上面鸟的眼睛不同,一个是红宝石,一个是金珠,这上哪找去?还被她数落了一通,说我半点不上心。”
“说得是,白十一改改你的口快,省得先生总罚你抄书。”种彦崖靠在栏杆上,抓了把鱼食,顺手一抛,看着湖中鲤鱼争食。
白子兴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子孙,名门之后,学里的先生对他很是关心,奈何他对读书不感兴趣,作诗更是一窍不通,让人扼腕。
白子兴垮下肩膀,“哎,知道了。”
种彦崖不和他在一个班上读书,有些奇怪,这厮脸皮这么厚,怎么今日改了性。
蔡休和王逸却是偷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
蔡休一边笑,一边解释说,“他又被先生罚了,这次抄的是二十篇《礼记》,初一之前交。”
种彦崖侧过头:“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他们聊到学里的事,李浔完全不了解,因此一直没有说话。
蔡休能够感受到,种彦崖和白子兴这种隐隐的孤立。
他哈哈笑着说,“据说是翻墙被学官当场抓到了,还是最严厉的诸学官,老先生气坏了,哈哈哈哈,白子兴,我就说你逃学归逃学,但选的地方真有问题。”
“下次我带你去摸摸门路,换个地方,准不会被逮到。”
“我跟李浔就是在逃学的一棵树上遇到的,”他摸了摸肚子,“这羊是不是能烤了啊,王二这厮到底什么时候来?”
“要不我们先烤着,反正烤熟也要一会,等王二过来刚好吃热乎的。”
他肩膀碰了碰李浔,“我们的调料呢,让他们见识见识。”
下人把李浔带来的几个罐子拿过来,李浔又问他们要了干净的刷子,油,还有几枚果子挤压成的汁。李浔模仿着上辈子看到烤肉的做法,拿刀划开羊肉,一层一层用刷子把混着油的调料,刷到羊身上。
这个步骤足有二十分钟,刷得很快,但李浔让肉腌了二十分钟才肯烤制。等待的时间,他又用另一罐调料,把另一头羊肉也处理好。
这期间,种彦崖若有所思地看着。
白子兴还冷着脸,就算闻到那些香料的气味,也只说了一句,“这味道怎么这么像药。”
王逸捧着脸,一眼不眨地看着李浔的动作,吸了吸鼻子。
点火。
木炭的火苗腾起。
转瞬间,原本还没觉得哪里特殊的羊肉,香气突然变得十分霸道,隔着十几米都能闻到香气,湖边的风吹拂着枝条。
这霸道的香气一下子扑了几人一脸。
“咕噜~~”
蔡休捂着肚子,这下他是真的饿了。
种彦崖倚在栏杆上,看过来。
白子兴和种彦崖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不去看羊肉,但时不时喉咙滚动。
王逸捧着肚子,盯着在火中炽烤的羊肉,眼睛都不眨了,拼命往下咽口水。
渐渐,白子兴和种彦崖也不说话了。
吸了吸鼻子,盯着羊肉发呆。
两头羊在架子上翻滚,他们盯着李浔,看他时不时从罐子里取些料粉,又淋了一些之前处理好的葱叶水。
“好香的味道。”有人说。
“是啊,好香。”蔡休擦了擦口水。
他目不转睛看着羊肉,盘算着一会从哪切最好吃。
“之前可没见过这样的做法,王二说让我来尝,可没想到会这么香,幸好没有错过。”
女子的声音?
蔡休,种彦崖,王逸,白子兴四人才回过神。
来的人眉眼清丽,穿着鹅黄色外衫,搭配青色下裙,梳着同心髻,天气炎热,头上只戴了一根白玉花瓶簪,一把金十五首金竹叶钗点缀发间。
臂上戴着金缠钏,通身富贵,气貌神清。正是园子的主人,王二的新婚妻子,王少夫人。
在她身后,王二一身莲花纹青罗衫,戴着青玉冠,一身道人模样。
“表姐来了。”
蔡休挠挠头,给少夫人赔礼,“这羊正香着呢,弟弟嘴馋,一时间没注意姐姐过来……”
在女子身后,王二摸了摸鼻子,“是怪香的,隔着老远就闻到这香味。”
他看向李浔,“便是这位郎君做的?”
“蔡休,还不给我和你嫂子介绍一下。”
蔡休挺起胸,很是自得,正巧李浔也抬起头。
便是王少夫人已经成婚,也不禁感叹一声,“啊唷,好俊的小郎君。”
“他是李浔,是我兄弟,今年虚岁十七。”蔡休介绍着。
又给李浔介绍众人,“刚忘了说了,这是王二,这是我表姐,王少夫人,那个大高个是种彦崖,爱笑的是王逸,这个瞪你的是白子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