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运赌场设在一条避静的巷道里,虽然偏僻,不影响哪些财佬们的雅兴。数百米长的巷道,车水马龙。石库门也不高大轩昂,石栏上雕刻着花草鱼虫的图案,猛一看是座富户的豪宅。进入院内前后三进的天井,头进院的天井,有几个虎背熊腰的门丁把持。肖剑雄带着穿便服的马副官走到近前。
家丁问:“两位先生面目生疏,到此贵干?”
“到这儿能干什么,玩玩呗。”肖剑雄回答。
门丁对他两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看出不像有钱的阔佬,倒像两个浪荡公子。
“奉劝两位先生,还是去别处寻乐子吧,前门大街有玩头说书卖唱的吃玩俱全,还有漂亮小姐奉陪。”
“看不起两位爷不是吧,狗眼看人低,我俩先来踩踩点,老爷随后便来。”肖剑雄朝门丁碎一口怒骂。
这时一个管事的走出。
“两位爷消消气,新来的不懂事,别与他们一般见识,里面请。”
二进天井宽阔敞亮,迎面的五间堂屋,数百赌客,将台面围的里三层外三层。赌台是八张八仙桌拼凑,灯芯绒台布。四方站着四个看堆的,手中拿着长柄木耙,专管吃钱赔钱。正面高台上坐着出牌的庄家,旁边唱牌的吆喝着。
“两位先生要玩,先买筹码。”管事说,把肖剑雄马副官带到账台。“一块银元一根筹码。”
“纸票不收?”肖剑雄问。
“兵荒马乱年头,只认硬头货。纸票换个地盘一堆废纸。”管事说。
“坏了身上只带鬼子票,我们只能看看踩点打掮。”肖剑雄装模作样一番。
“我给你换些,不过要加手续费。”管事不愿放过客户。
肖剑雄把身上的钱掏出,换成筹码,走进厅堂。
一个做工精致的紫檀木宝盒已经送上台面,唱牌的唱到:“天灵灵,地灵灵,财神降天庭。福星之人快出手,喜把财神迎(赢)。”
赌徒们纷纷抛筹押宝。赌台上迅速摆满筹码。
肖剑雄把筹码递到马副官手里:“试试手气。”
马副官看的眼红,一根筹码一块银元。台面上堆积的足有几千根筹码,就是几千块大洋。
“乖乖,这么多钱,他们咋会这么有钱?”马副官咋舌。
“河里无鱼市场看,赌场日进斗金。像这样的赌场武三赖经营十数家,还有烟馆妓院粮行。老百姓称他二政府,富可敌国。”肖剑雄点明主题。
“你在告诉我多方筹集,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马副官幡然醒悟。“武三赖应该出出血。”
“既来之则安之,试试自己的运气。”
马副官也是赌场上老手,他不忙出手。察言观色,看看赌徒的狂热,再留意庄家的神态。瞅了几条,才在筹码最少的一方压上。开宝,庄家慢慢打开宝盒,赌徒狂叫:“大……小……”声浪快掀开屋顶。结果吃了多数,赔少数。马副官旗开得胜。
马副官时刻记得住来时的用意,没有本末倒置。玩了几把,赢赚头,换成大洋适可而止。
“不玩了?”肖剑雄问。
“真把我们当赌徒了。”马副官是理性的人,他把赢钱还给肖剑雄。
“小看老弟了不是,刚出道不容易,处处要花销。我是地头蛇,有财路。”
第二天,董司令带着马弁来到侦缉队,早有手下弟兄通风报信。武三赖从后门偷偷溜走。
一连三天董司令吃了闭门羹,火不打一处来。土匪出身的董胡子那受过这样憋屈,老羞成怒。这小子和老子捉迷藏,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了,今儿不耍耍威风,将来城防司令怎么当。他签发一道手令,召开防务会议,叫马副官亲自送去,请侦缉队长武三赖务必准时参会。手令后面还赘写一笔,荒井少佐莅临。
武三赖虽属街头混混之流,没有文化,素质低劣,但他的智商不低,溜须拍马奉上压下的高手。他敢把董司令不放眼里,自以为有日本人撑腰,荒井少佐是他的后台。他对日本主子可谓卑躬屈膝惟命是从。小城刚沦陷,他接受荒井的指令,敲着破锣,把市民从四乡八镇吆喝回来。荒井讨好井田惠子,透露出惠子喜欢中国文化,尤其地方戏。武三赖马上安排侦缉队,硬把清王朝封疆大吏吴棠的故居抢占,改造成小戏园,取名:荒兴剧场,差三隔五邀请周边剧团来滁演出。一年不到,合肥庐剧、泗州拉魂腔,河北坠子、河南梆子,十数个剧种轮番登台演出。荒井陪同惠子看戏,惠子开心,荒井高兴。荒井夸他聪明能干,武三赖犹如猎狗得到主人奖赏一根骨头,衔到一边沾沾自喜。武三赖仗着这座靠山,他怎看起这个光杆司令耀武扬威。董司令硬的不成,耍出一套软招,武三赖当然知道对方设的局。他电话联系荒井少佐,荒井对地方势力的争斗,一般不愿过问。何况南京政府国防部派来的军务要员,来滁扩充军备,协助他的工作,应当礼让三分。荒井支支吾吾含混不清。武三赖自以为荒井撑腰,便来了底气。他带领十数名亲信如期赴会,到达司令部前,卫兵阻拦只准他一人进去,其余兄弟挡在门外。
结拜兄弟杨四楞劝说:“大哥,来者不善,还是打道回府吧。”
武三赖强打精神,自个壮胆。
“大哥官位不高,也是一方土地神,脚一跺四门晃动的主,量他不敢怎样。”挺胸昂首装出气势。“你们在外面等着,会议不会太长。”
走到二道门,马弁搜身卸下他的枪支。
武三赖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想退走已经来不及,强打精神走进会议室。偌大的会议室只有台面和椅子,墙上挂着滁州军用地图,室内空无一人寂静无声,显得阴森恐怖。他不由得打个激灵浑身寒战,如梦初醒方晓的上当受骗。
片刻,董胡子从门帘后走出。
“武队长遵守时间,讲究信用,准时到会。”董司令叼着烟斗,呵呵冷笑。
“开会人呢?时间不会看错吧。”武三赖疑惑。
“今天的会议只有我和你两人。”董司令坐到主席位上。
“两人算什么防务会议,荒井少佐没来?”
“防务会议要开的,不过为时过早,编制还没扩充坐实,没有兵员谈何防务。这兵员扩招需要军费。我俩研究研究先从哪儿着手筹集军费,一步步做起吧。”董司令慢吞吞说。
“董司令的话,我不明白,什么意思?”
“不明白,有人给你解释。”他打个响指。
马副官走出。
“整师编制,廖县长一下筹备不齐。今年又是灾荒年,董司令体恤民情,不愿让滁州的老百姓为军费家破人亡,请富可敌国的武队长捐献款项支持军务。”
“武某公职,一不开厂二不经商,哪来财富。”武三赖哭穷。
“你的赌场妓院烟馆,一年的抽头拿出不算多吧,也算为滁州的防务做出一点贡献。”马副官点他的死穴。
武三赖还要争辩,董司令咳嗽一声,冲出几个虎背熊腰的马弁将他按倒捆住。
“不来点强硬不行,关押起来,拿钱赎人。”董司令下达命令。
“你们这样对待政府要员,我到荒井哪儿告你们。”武三赖吼叫。
“荒井也需要防务,大东亚共荣圈。”董司令呵呵冷笑。“荒井少佐叫我们想方设法自筹资金,武队长捐款出资荒井点头同意的。”
武三赖半天没出来,杨四楞不时打听,卫兵传话防务会议没结束,直到傍晚。杨四楞知道坏事,回去通风报信。带着侦缉队登门要人,遭城防军驱赶。
相持三天,杳无音信,武三赖的大老婆知道情况不妙,收拾家中金银财宝细软贵重,连夜逃走,从此埋名改姓过起富婆的生活。铁杆兄弟杨四楞,拆资聚财,把赌场烟馆妓院的钱财汇总,还有几家粮行,用十数辆大车送到司令部,要求换人。
董司令不满意。
“就这些。”
“能收集的就这些。”杨四楞点头哈腰,笑脸相迎。“司令能放人了吧。”
“就这点钱粮,打发要饭的。”董司令发火。“再给你三天,如若拖延不办,等着收尸吧。”
杨四楞一方面筹集钱粮,一方面请能说上话的前去求情。他带着重礼面见荒井,荒井对这剑拔弩张的态势,刀打豆腐两面光,一方不愿得罪。他甩出一句:中国人狗咬狗的争斗,大日本不过问,你们自己解决。杨四楞回来,气得直跺脚。日本人真不是玩意,大哥对他鞍马劳顿的伺候,结果抹脸无情。
最关心武三赖生死存亡的是肖剑雄,近日他与马大酋走动频繁。每天的动态他都打听。
“董司令对武三来如何处置?”肖剑雄问。
“实在榨不出油水还能怎样,开牢放人呗。”马副官回答。
“此举为下策,董司令是强龙拥兵自重,武三赖势力也属相当王牌地头蛇。中国有句老话,打蛇不死,凶恶百倍。董司令铲草不除根,他在滁州不会安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武三赖早迟会报一箭之仇。”
“这招还没想到,老弟的话言之有理,不把武三来弄死后患无穷。”马副官赞同肖剑雄的意见。他的话锋一转,“不过……”
“董司令心慈手软下不了毒手?”
“他不想把事情闹大,结下深仇大恨对双方都不利。”
“马兄,把武三赖交给我,由我处理。”
肖剑雄附耳低语一番,马大酋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数日后一个深夜一辆刑车开到司令部,为首的一名日军小队长,掏出证件,说宪兵队要提审武三赖。值班人员拿不定主张,这时马副官查岗来了。
“皇军提人,让他们带走。”
武三赖被押上刑车,一路向城西乱坟岗开去。三声枪响,武三来倒在血泊中,一命呜呼。
第二天滁城炸开锅,传言四起。有人说,武三赖被董司令秘密处决;有人说,日本人早对武三赖有看法,权力太大尾大不掉,杀鸡儆猴;还有人说,武三赖得罪绿林好汉,内部人枪杀。荒井本来对此事不想过问,武三赖死了,一死百了。他无心烦恼,一门心思忙着秋季大扫荡的筹备工作。
杨四楞把武三赖尸首拉回,隆重安葬。他本想老大死去,老二接手天经地义。荒井宣布侦缉队归属警察局,王木千兼任侦缉队长。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王木千对侦缉队大换班,头头脑脑都是自己人。杨四楞一赌气写份辞职报告,另立山头。带领一班青帮兄弟成立青帮堂,接收武三赖留下的基业。
数月后,一则新闻在滁城爆炸,董司令新婚之夜死在家中,新娘子夜间逃走人间蒸发。
明眼人看出蹊跷,地头蛇真不是一般的实力,武三赖的青帮藏龙卧虎。武三赖暴尸西郊,杨四楞运回大办丧事。俗话树倒猢狲散,青帮弟兄各怀鬼胎,当家人死了不得不另找出路。杨四楞虽然愣头青,这么多年的操练,跟着武三赖后面也学会不少江湖知识,做当家人一个字“爽”。面临一盘散沙,要想收拢弟兄们的心,必须报仇泄愤,做出老大的样子。有兄弟建言,冤有头债有主,不杀了董胡子,弟兄们这口恶气不出人心难服,老大自然做不成。杨四楞召集心腹商议,董胡子重兵在握,硬碰硬不是他的对手。董胡子有软肋,好色成性见到漂亮的女孩子走不动路。杨四楞花重金从院里买位姑娘,装成大学生应招入伍。董胡子见了眉飞色舞,人有人才貌有貌相,先收为秘书,后变成姨太太。同床共枕陷害一个武夫还不容易,大婚之夜新娘子把剧毒放进茶水里,董胡子新欢之后口干舌燥,喝了茶水一命乎也。新娘子乔装打扮,天亮从后门溜走。
日照杆高,佣人见司令迟迟不起,不得已推开门,司令早见阎王。
马副官封闭行辕缉拿凶手,嘈闹一阵不了了之。马副官一封报告上报南京,不久国防部下文,马副官变成马司令。
肖剑雄前去祝贺。
马司令紧紧攥住他的手,会意一笑,尽在不言中。
马大酋深藏心机颇有城府,捉拿武三赖,董司令的本意敲诈钱粮,榨不出油水了,进退维谷骑虎难下,董司令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做绝。这时肖剑雄进言斩草除根,正合他意。事情闹大,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肖剑雄愿意做杀手,马大酋积极配合,演出一幕借刀杀人,董司令依然没有逃脱主凶的嫌疑。
真正得利者马大酋。
“贤弟为我立下汗马功劳,又是行伍出身,不嫌弃的话,做我的副官,兄弟们共同创立基业。”马司令感恩戴德。
“谢谢马兄的盛情,闲散之人,忍受不了军纪的约束,还是做名江湖客自由。”肖剑雄交往中看出马大酋为人奸诈阴险毒辣,属于那种只可同难不可同福的小人。一山难容二虎,婉言谢绝。
马大酋毕竟是私塾先生出身,对行伍军事一窍不通。加入董胡子在猪头山一带当土匪,纯属生活无门走投无路,亲戚引荐误打误撞走上黑道。平日间给董胡子出出馊主意,指点歪门邪道他还能说得有鼻有眼。董胡子死了,堂堂中将师长的重担落在他的肩上,无论如何他都难以胜任。眼前新结识的这位朋友,军校毕业的高材生,又在军统里干过。行伍出身,军事行家。他像抓根稻草死活不愿放松,利用他人之长补己之短。
“中国有句老话,帮人帮到底。你帮助兄弟坐上司令的宝座,可不能撒手不管。既然副官不愿当,兼职教官,帮我训练一批骨干队伍总可以吧。”
军营他去过,哪是一处弃废的存储仓库。招收来的一批社会闲散人员乌合之众,纯粹混生活,为几块大洋而来,游兵散勇一盘散沙。莫说上战场了,听到枪声屎尿裤裆,这样的队伍怎能打仗。
肖剑雄也会察言观色,话说到这份上,再不给面子会和马司令结梁子,伤了弟兄们的和气。不如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答应临时当几天教官。无权无职无军衔,能进能退进退自由。
肖剑雄第一次跟随马司令走进军营,新招进来几百的新兵,穿衣五颜六色围坐在操场上,三五成堆,有吹牛聊天,摔跤扳腕子。或是谈论女人,五花八门嘈杂纷乱,比放牛场有过之无不及。
“这些人都是社会痞子二流子,当兵混饭吃,靠这些人能打仗护城,枪一响跑得比兔子还快。”马大酋不屑一顾。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辗钉,正经家的儿女谁愿送来当炮灰。”肖剑雄经多识广。“好马要经过好的调教,需要严格训练。”
“老弟,我这司令能否坐的稳当,全靠你架势。”
马司令器重肖剑雄,为他配置一套校官服,武装带皮鞋配套行头齐全,还把自己心爱的德国造勃朗宁军用手枪送给他。肖剑雄穿着军装,军人气概十足,马司令和他站在一起相形见绌。
肖剑雄高喊几声,懒懒散散的人群慢慢聚拢过来。
“我是马司令,你们的最高司令长官,聘请的肖教官给你们训练。肖教官中央军校的高材生,科班出身。训练期间肖教官全盘负责,你们要听从他的命令,服从他的指挥。”马司令介绍一番。
肖剑雄要拿出花名册,对认一遍。把实在拿不出手的,辞退。
“不是明说好的,参军报名三块大洋,进来变卦。”一个名叫鲁和尚的青年说话。
“是骡子是马总的拉出来溜溜,训练三月合格发三块大洋,不合格的滚蛋。城防军不是人人都能混饭吃的地方。”肖剑雄说。
“三月不是白忙乎,家有老小等米下锅。”鲁和尚嚷起。
一呼百应,场上几百号人起哄。
“当兵是要打仗的,枪子没长眼,不认光棍眼子,红胡子绿屌毛。军训提高你们打仗的技能,消灭对方保护自己。”肖剑雄说明,场上鸦雀无声。
从正步列队开始,循序渐进,到持枪拼杀。
鲁和尚没有忍耐性。
“肖教官整天练甩手尥蹶子,战场上管用吗?老兵告诉俺们眼尖手快脚底生风,能赢就赢,不能赢快逃。”
“混蛋逻辑,都这么想必败无疑。战场上你死我活,不把敌人消灭,你能跑过枪子吗。”肖剑雄训斥,叫鲁和尚出列。“你我就是敌我双方,开始拼杀。”
鲁和尚看不起肖教官,身材比他小一套。力气悬殊,胜他一筹。鲁和尚活动筋骨,攒足力气猛扑上前,肖剑雄闪让,一个扫堂腿轻轻一勾,鲁和尚跌个狗吃屎。旁观者呵呵大笑。鲁和尚不服,起身反扑。肖剑雄躲闪身后,反扭他的胳膊,束手就擒。
“肖教官这招哪学的,和尚服了,虚心向你学习。”鲁和尚俯首称臣。
“平时勤苦练,战时少流血。”肖剑雄以身说法。“打仗你死我活,你不把敌人消灭,你绝对活不成。”
鲁和尚服了。
三个月的新兵集训,招募来的游兵散勇逐渐走上正轨,像支队伍。肖剑雄从中选优组成短枪营,成为马司令的御林军,鲁和尚任营长。
马司令看了很高兴,再次挽留。肖剑雄婉言谢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