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趟东关火车站,廖靖文心头蒙上一层阴影,不光是肖剑雄虞敏翊同归而来引发出的醋意,而是那么多的难民,南来北往一起涌到江淮之间的弹丸之地小城滁州,作为滁州商会即将接班人的年轻会长,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置那些难民生死不顾听之任之,起码的仁义道德能唤醒商家的良知,承担起一份社会责任。他回到家中,客厅里济济一堂,滁州巨商寡头都聚集在会长的家中,他们不是关心难民生死攸关,而是希望能从老会长的口中得到官方准确的消息,淞沪战争是否会波及到江北小城,滁州是否会成为安全的后方。
廖云斋胸有成竹,用半官半民的口气说:“以老朽的判断,蒋委员长抗敌之决心,国军的主力七十万驻守淞沪,铸成钢铁长城,小日本尽管有坚船利炮,绝不会突破防线,踏上我大中华国土半步。”
商家们半信半疑,提出疑义:“廖会长的话能代表官方吗?”
廖云斋故弄玄虚说:“这事儿我比你们关心,我作为商会的老会长,有责任保护好滁州的商家,我特意去了樊县长家,凭着私交向他讨口风。樊县长说了,南京政府一再表态,胜券在握绝不会失败。老朽不放心,再次追问要他说真话。你们猜怎么着,樊县长竟然赌咒发誓,说要是有半句瞎话,全家不得好死。”
众商家听了长长松口气。“我们相信老会长,相信樊县长。”
廖靖文一头冲进嚷道:“你们在这里务虚空谈,殊不知成千上万逃荒的难民饥肠辘辘,挣扎在死亡线上。你们这些有良心的商家,应该采取应急措施,挽救哪些无辜的生命。”
石破惊天,巨商寡头面面相觑,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廖云斋见儿子回家气不打一处来,抄起鸡毛毯子没头没脸打去:“你还知道回家,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是你定亲的喜期,龙二爷一家在眼巴巴等着新姑爷登门下茶呢。”
“爹,眼下什么时局,你还有闲工夫忙这些无关紧要的破事,淞沪战争爆发国家生死存亡,炎黄子孙眼看要当亡国奴,多多关心这个民族的命运吧。”廖靖文夺过父亲手中的鸡毛毯子摔在地上,愤怒说。
在坐的巨商大佬们齐声问:“大少爷听到什么消息了?”
“一拨一拨的难民拥进我皖东大地,救护难民乃当务之急。”廖靖文高声呼喊。
“小子,等你幡然醒悟黄花菜都凉了,赈灾救济老子比你想到的早,商会已经拟定方案,季干事在负责设施。”廖云斋镇静自如说。
“这么说商会已经开始着手赈灾活动了?”
廖靖文听后,不敢相信,廖云斋肯定地点点头:
“这会儿,第一车赈灾粥可能送到火车站了。”
廖靖文听后,转身马不停蹄赶往商会总部。
商会大院里新建造几口简易大灶,一米直径的大铁锅里稀粥翻滚,有一张锅里稀饭熬好,商会干事季亚玲正在安排几个中年妇女将锅里的粥舀进木桶,再抬上三轮车准备运送。
廖靖文快步迎上前,季亚玲见廖靖文赶来,用衣袖擦下脸上的汗水,嚷道:
“大少爷来的正好,这里最紧缺是男劳力。”
廖靖文挽起衣袖要加入行列,季亚玲阻拦:
“这种粗活不用你干,眼下要多组织一些义工参加,越多越好。”
季亚玲给廖靖文布置新任务。
廖靖文立刻想到刚刚放假回乡的肖剑雄虞敏翊两位学友,便登门邀请。
先去虞敏翊家,虞敏翊听说赈灾做义工,毫不犹豫答应。两人随之赶到肖剑雄家,肖剑雄正坐在堂屋发呆。母亲和妹妹走了回老家,这儿没有亲人,几间老屋空空荡荡死气沉沉。
廖靖文虞敏翊来了,说明情况。
街坊邻居听说赈灾需要义工,纷纷报名加入。
廖靖文带着一批义工浩浩荡荡赶赴商会总部,路过日本侨民井田惠子家门口,井田惠子从门缝里看见探出头问:
“靖文哥,你带这些人干嘛去?”
廖靖文简单说赈灾活动。
惠子说:“我也参加。”换件衣服,尾随身后。
季亚玲看见惠子,脸色顿时阴沉。
“CZ市民还少吗,干嘛带来个日本婆子。别忘了前方是中日两国开战,懂吗?”她不顾惠子的情面朝着廖靖文吼起。
廖靖文笑着说:“惠子是侨民从小就跟随父母在滁州长大,能称上半个滁州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难道不允许她为抗战贡献一份力量?”
季亚玲恶狠狠瞪他一眼。她知道两家的关系源远流长,非同寻常。
廖靖文没有理睬商会干事季亚玲,自作主张安排惠子的工作。
肖剑雄和虞敏翊自由结合一组,肖剑雄登三轮,虞敏翊在后面助推,将熬好的粥一车车运往难民处。两人工作默契,得心应手,两人还不时对视相望心领神会。这些都没逃脱远处忙碌廖靖文的眼睛。心中的醋意一股股涌出。这么多年的相处,他们都以恋人的身份出现。大伙儿在一起聚会,虞敏翊总是紧紧依偎着廖靖文,说话做事也处处维护。在朋友圈中,两人的关系已经成为不是秘密的秘密。石广林有时半真半假的称虞敏翊为嫂子,虞敏翊不翻脸,反而跟风上,纠正他的称呼,应该叫未婚嫂子。坐在一旁的廖靖文脸都红了,你们胡说些什么,男女交朋友就是那种关系?虞敏翊说真事假不了,假事也真不了,嘴长在他们身上随他们说去,说够了自然不觉得新奇。廖靖文说,没有的事都说成事。虞敏翊说,你不希望好事成真吗?一句话堵得廖靖文半天不吭声。肖剑雄说男追女一堵墙,女追男一层纱。有戏。廖靖文嘴上强硬,心里乐滋滋,他希望虞敏翊真的成为他的终生伴侣。廖云斋请媒婆给他介绍的姑娘一概回绝。虞敏翊像一座巨大的磁场,对他越来越有吸引力。有几次梦中虞敏翊真的身披婚纱走进他的婚姻殿堂,成亲拜堂拥入洞房。虞敏翊迫不及待拽去盖头,钻进他的怀里,发出幸福的呻吟声,口里还喃喃自语,终于成为廖夫人了,一辈子心满意足。廖靖文也生怕虞敏翊离开,越发紧紧将她搂住,直到裤裆里湿漉漉一片,原来他搂的是枕头。
高中毕业,他准备冲破家庭的藩篱,伴随虞敏翊一道外出读书,可是父亲坚决反对。他对读书无用论越来越看重,加上时局不稳,主义党派名目繁多,一不留神掉进万丈深渊,死都不知道怎么掉脑袋的。不如在家中学做生意,创办实业,吃一口保险饭。虞敏翊三番五次的动员,最后下了通牒,要爱情要家庭由你决定。夜里十二点的火车,我希望能在候车室里见到你。
结果他忍痛割爱,妥协放弃。
现实明确无误的告诉他,虞敏翊已经将爱情转移到肖剑雄的身上。
如果虞敏翊爱上他不认识的人,廖靖文的内心也许好受些,她偏偏和号称三弟兄的老二肖剑雄好起来,这不等于打了他的脸吗。肖剑雄一句玩笑竟然成了谶言,他让出机会使得老二变成真正的护花使者。虞敏翊好像有意在廖靖文的面前做出对肖剑雄的亲昵状,肖剑雄满脸汗水,虞敏翊毫无顾忌地掏出手帕给他轻轻擦拭,还倒了开水亲手端给他喝。廖靖文好似万箭穿心,一阵阵的难受,他不得不采取躲避逃离,不愿看到刺眼的一幕幕真实的画面。惠子莫名其妙地问他:
“靖文哥一天不见你开笑脸,谁惹你生气了。”
“这样的鬼天气,遇见这些南来北往潮涌般的难民,谁能高兴起来。”廖靖文随口回答。
“战争带来无限的灾难,我们在尽微薄之力给予弥补,做到仁至义尽。公益使人喜悦,心里应该快乐。”惠子无话找话说。
路过的季亚玲,忍不住回一句:
“都是你们小日本造的孽,相隔万里,凭什么要侵略我大中华。”季亚玲怒目而视。
惠子自知引火烧身,对这个深奥的问题她无法回答。
“政府是政府,我是我,他们造孽与我什么关系?”惠子似乎觉得很委屈,国家大事她无权干涉。
“你难道不是日本人,日本军侵略我中华,你敢说没有责任?”季亚玲咄咄逼人。
廖靖文看不过意,帮惠子说一句公道话:
“惠子小姐好心来做义工,不要辜负她一片好心。”
“鳄鱼的眼泪,谁也不会同情。”季亚玲歇斯底里。“商会赈灾,不稀罕日本婆子。”
惠子眼泪含含,进退两难。廖靖文拉着她去锅灶旁帮忙。
商会赈灾紧张而有序的进行,灾民们一批离开,接着又一批到来,而且越涌越多,已经超越商会赈灾承受的能力。廖靖文找到樊县长,希望得到政府的支持。樊县长不但不同情,反而把困难说出一大堆,财政萎缩,粮食欠收,明年的春荒头,CZ市民难保不饿死人,哪有多余的粮食来赈灾,政府实在太穷了。廖靖文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咱们滁州再穷,也比哪些灾民强些,政府应该勒紧裤带,对难民帮衬一把。樊县长恼怒,锅里没有,拿什么盛进碗里。谁都希望把粉搽在自己脸上。
恳求政府支援失去希望,廖靖文不得不扯虎皮当大旗,利用父亲威望厚着脸皮找哪些粮行大户化缘,每天勉强维持。
坚持两月前方传来消息,上海失守,日本军以神奇速度北上推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兵临城下,国都南京成为最后一道防线。
滁州诚惶诚恐。
前方的战事越来越紧张,日军的战机开始飞入滁州的上空,气焰嚣张。伤病员也一批一批转到后方。滁州的医院接纳不下,便安排到学校居民家中。中学生统统动员来当临时护工,照顾九死一生的重伤员。廖靖文每天都到深更半夜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中,囫囵睡上一觉又要火烧火燎赶到商会大院,忙着安排赈灾。
廖靖文偷偷问父亲:“这样的趋势,南京能保住吗?”
“南京是国都,国都不保,中国彻底完了。”廖云斋按照自己的逻辑推测。“昨天老夫特地询问樊县长,请教他对时局的看法,樊县长信心满满说,唐生智将军主动请缨,誓与南京共存亡。有这样的高级将领,下这大的决心,南京铜墙铁壁,固若金汤。廖靖文一颗忐忑的心稍稍放下。
这天,廖靖文照常指挥着百十人操忙不已,肖剑雄突然伫到他的面前,把廖靖文拉到一旁,低声问:“你没感到情况有些异常吗?”
廖文斋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肖剑雄说:“淞沪之战国军已经溃败,据我的分析南京也难保住。南京一旦失守,滁州必然遭殃。”
廖靖文接过话茬:“你的意思……”
肖剑雄果断说:“建议政府赶快组织市民逃离县城,进入西山区躲避一阵子,保住性命要紧。”
廖靖文不敢相信:“真有这么严重吗?”
肖剑雄说:“我是军校毕业生学军事的,懂得军事的基本常识。日军的飞机每天十数架次,盘旋滁州上空,他们在侦察南京周边地形路线,为陆军快速侵占做好前期准备。时不可待,疏散民众要紧。”
廖靖文不相信战局会这么糟糕,怀疑肖剑雄夸大其词危言耸听。
溃退的国军成群结队从滁州路过,骡马辎重昼夜不息。廖靖文向士兵打听前方的消息,士兵千篇一律地回答,部队调防。再没有下文。
廖靖文回到家中把肖剑雄的话重复一遍,廖云斋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我刚从县党部回来,樊县长在参议院会议上还做了当前时局的报告。他一再强调淞沪之战虽然失利,南京乃是我民国之国都,唐生智数十万守军坚守,铜墙铁壁固若金汤。蒋委员长要求江北沿岸所有城市稳定时局安抚民心,积极支援首都保卫战。对于一切蛊惑人心散布流言蜚语者,严惩不贷。
廖靖文不放心冲进县政府,要求樊县长告知实情。樊县长装作镇静,若无其事说,你们要相信政府,相信国军,三十万精兵强将,一个南京城难道保不住,别夸张小日本的威风,灭视咱国军的锐气。
肖剑雄不死心像着魔似得,不厌其烦地奔走相告,到处宣传要求滁州的市民赶紧逃离县城,避免一劫。这时石广林也回到滁州,并且带回一个不好的信息,南京城防部队开始有序撤退。为避免市民骚动封闭消息,对外宣传国军大调防。两相结合虞敏翊似乎也觉得肖剑雄分析的有道理。淞沪之战,国军号称七十万大军严阵以待,结果真刀真枪对战,蒋介石对外宣称坚不可摧的百里防线不堪一击。仅仅三个月,日军的铁蹄踏上中国的国土,上海沦陷。接着日军势如破竹,北上推进,大兵压境国都城下。滁州与南京仅一江之隔,南京一旦沦陷,滁州朝不保夕,那时再想逃生已经来不及了。虞敏翊和石广林赞同肖剑雄的观点,穿钉鞋杵拐棍,暂时到西山区躲避逃生进退有余是万全之策。
街坊邻居起先都不相信,隔壁邻居周婶拉住他的衣袖问:
“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外读书,刚回来传报噩耗,老百姓胆儿小别吓唬。”
“婶,不是瞎咋呼,事实如此。提前预防,比灾难临头措手不及。”肖剑雄耐心分析形势。
在肖剑雄不厌其烦的劝说下,街坊邻居开始动心,防范于未然。
廖靖文受到父亲的影响,对政府过于信赖,对肖剑雄虞敏翊石广林的劝说全然不顾,每天依然全身心的投入难民赈灾,不分昼夜。
长江对岸已经清晰听见轰隆的炮击声,肖剑雄没法再忍耐,直接冲进寥宅。廖云斋躺在摇椅上,不停祷告:“樊县长不会骗我,南京一定能保住,滁州平安无事。”
肖剑雄陈说利弊,廖靖文耐心开导,廖云斋仍然头摇的拨浪鼓。
“不用浪费时间,父亲舍不得家产。”廖靖文一语道破。
肖剑雄认真打量豪华宽敞的寥宅。这是一处三进四合大宅院,光是厅堂金碧辉煌。古董家具摆设有序,名人字画四壁点缀。还有广源记药材行,不说富可敌国,起码价值连城。老爷子一生的财富,怎可轻易放弃。
肖剑雄迅速游览,突然发现一张放大的照片悬挂厅堂,他走到近处,那是一张三个男青年合影的照片。右边是廖云斋,中间是井田相羽,日本京都大学同窗好友,左边英俊青年他不认识,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好像在默默注视着他,潜意识中似曾相识。
辛亥革命爆发后,中国早已没了往日的底气和从容,正处于民族史上一个悲惨的时代,中国传统统治的转型,就是一个对国外先进国体制度的借鉴和移植过程。一些有志青年在留学大军中形成两股人流,奔向地球的东西方按照自己设定的科目取经摄宝。
年轻气盛的廖云斋义无反顾选择东进,报考日本京都大学。在那所大学里,他结交了日本好友井田相羽。因为身居异国,廖云斋两眼抹黑,连起码的生计都难保证,相羽是本地人,熟人熟事方便,廖云斋经常得到他的帮助。四年大学两人结下深厚友谊。毕业时相羽挽留廖云斋留在日本。他的理由很充分,中国正处在新旧交替,封建王朝彻底土崩瓦解,民主共和逐步替代。涅槃需要脱胎换骨付出巨大的牺牲和阵痛,不如在日本发展前途光明。廖云斋婉言谢绝。正因为我的祖国在新旧交替转型时期,百废待兴用人之际,我们这些抱有理想的学子才漂洋过海求学异国。学业完成不愿回到自己的祖国,四年留学含辛茹苦还有什么意义!
廖云斋回国后满怀报国之志,却是到处碰壁。南京政府庞大机构,却找不到一处发挥自己特长的地方。他像浮萍一样在南京漂浮三年,最后不得不再次回到自己的家乡江北小城滁州,改行经商做起实业。数年后廖云斋接到一封书信,已经身为京都大学教授的相羽,说对中国文化感兴趣,如痴如醉,决定居家迁移滁州,希望得到廖云斋给予帮助。廖云斋满口答应。就这样相羽带着妻子井田栀子和刚满几岁的女儿井田惠子,漂洋过海落户这座不满十万人江北小城。相羽经营一家不太大的三井洋行,一边经商一边研究中国文化。由于两家特殊关系走动频繁,廖靖文和惠子也以兄妹相称,经常在一起玩耍。高中毕业以后,廖靖文的同窗好友都远走高飞,到外地求学,唯独他一人孤单单留在滁州,比他小几岁的惠子自然成了他最要好的玩伴。惠子生性顽皮,天真活泼,聪明伶俐,也许受到父亲的影响,她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尤其是江淮流域的民风民俗,兴趣浓郁。凡事都要寻根究底,追问清楚明白。廖靖文也很乐意耐心讲解,不厌其烦直到满足这位妹妹的好奇心。
“父亲留学日本,三个要好朋友的合影。”廖靖文解释。
“右边和中间的我认识,左边陌生。”肖剑雄对左边青年感兴趣。
“他也是滁州人插班生,只读二年书,肄业离校从此杳无音信。只留下这张照片作为纪念。”廖云斋叹息。
“他叫什么名字,家住滁州什么地方?”肖剑雄追问。
“他的名字顾炎,是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内藏心机的人。从不与人谈家常,包括我这个同乡好友。”廖云斋很珍惜他们他们相遇。“有思想有魄力,敢想敢干有作为的青年,后来失去联系。”
赞美言辞中,流露出敬佩。
廖云斋学生制服的口袋里,插着一枚金属制品的金蝶花引起他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