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的对。”程千帆微微颔首。
他并未指责桃子出手狠辣,不留活口,从安全的角度来说,桃子的做法是无可指责的,或者说,是应该表扬的。
至于说桃子果断动手灭了俞家满门,看似只有怀疑,并无实际证据,但是,对于程千帆和桃子这样的久经考验的王牌特工来说,他们的那些怀疑足以支持他们做任何事了。
地下抗日斗争工作不是请客吃饭,这是残酷无比的斗争,任何侥幸心理都要不得,面临危险,或者说觉察到危险的时候,无论多么谨慎都不为过。
“胶卷销毁了?”程千帆问道。
“销毁了。”桃子说道,“胶卷里除了拍了我那一张外,其他的都是一些风景人物。”
他对程千帆说道,“从胶卷本身,并未发现什么线索。”
程千帆点点头,俞观明是力行社老牌特工了,做事谨慎,胶卷本身并不会有什么线索留下的。
当然,也正是因为俞观明是做事谨慎、经验丰富的潜伏人员,他的那些反常举动才更值得怀疑。
……
“这件事你怎么看?”程千帆问道。
“俞观明是非常谨慎的人,按理说即便是他有问题,他也不应该犯下那些容易被我们察觉的错误。”乔春桃沉吟说道。
“但是,事实就是,他露出马脚了。”程千帆说道。
“是的,处座。”桃子说道,“所以,我个人倾向认为俞观明很急切,他因为着急,所以才会露出马脚。”
“是受到胁迫了?”程千帆思忖说道。
“可能性很大。”桃子点点头,“可能是敌人威胁他,或者是下了死命令。”
程千帆不置可否,他点燃了一支烟卷,轻轻抽了一口,鼻腔喷出淡淡的烟气,说道,“你认为俞观明的背后会是哪一方势力?”
“很难说。”桃子摇摇头,说道,“我们特情处本就是日本人、汉女干特务的眼中钉,任何哪一方盯上我们都不足为奇。”
……
庆班主端着一个果盘,他找到正在打瞌睡的小角儿。
“去。”庆班主说道。
小角儿赶紧接过,点点头。
“还记得我刚才说了什么吗?”庆班主问道。
“多看,少说话,出来后告诉班主。”小角儿梳着双丫鬟,眉心点了红痣,脆生生说道。
“去吧。”
程千帆弹了弹烟灰,他的表情是沉静的,沉静中带着思索的严肃。
也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敲响。
“帆哥,庆班主派了小丫鬟送了果脯点心。”守护在门外的李嘎说道。
“进来吧。”程千帆朝着乔春桃使了个眼色,朝着门外说道。
“程总过年好。”小角儿端着果盘进来,小心翼翼的道好,“程总过年吉祥。”
“小嘴还挺甜的。”程千帆笑道。
“小角儿是戏班子最讨人喜欢的孩子。”乔春桃在一旁说道,“机灵又懂事。”
小角儿放好果盘,并未离开,熟练的摆弄茶壶,不声不响的伺候起来。
程千帆看了小角儿一眼,他摁灭了手中的烟蒂,‘继续"与‘小青先生"讨论昆曲。
“对于这剧中的几位女子,‘小青先生"想必是理解最深刻的。”程千帆微笑说道,“且说来听听。”
“程先生问了,青某就说说浅见。”乔春桃说道,“‘月月红"是一抹夺目艳丽的色彩,令人心醉。”
“‘天辣椒"呢,则可以说是人如其名,骄横泼辣。”
“‘蓝田玉"突出了女人温柔贤淑的特征,可以说是满足了男人对娴***人的想象。”
“‘桂枝香"也给人清丽淡雅的感觉,令人心脾舒适。”说完,乔春桃看着程千帆,“以上只是青某的浅见,见笑了。”
“‘小青先生"说的好啊。”程千帆微微颔首,说着,他露出感慨之色,“‘月月红"、‘天辣椒"、‘蓝田玉"、‘桂枝香"这四个名字构成了两种截然不同性格,一为柔似水,一为刚似铁。”
说着,他叹息一声,说道,“名字与性格是依依相关的,她们的名字也似乎预示着她们的多舛的命运。”
程千帆喝了口茶水,然后看到小角儿正在发呆,不禁笑道,“怎么了?”
“听不懂。”小角儿挠挠头,不好意思说道。
“哈哈哈。”程千帆哈哈大笑。
“小笨蛋,班主让你用心学,用心记,谁让你不听话的。”乔春桃也笑着训了小角儿。
然后他摆摆手,“我看你都要听得睡着了,出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
小角儿露出如蒙大赦的表情,忙不迭的出去了。
“人小鬼大。”待小角儿出去后,程千帆轻笑一声,说道。
对于处座能够一眼看穿小角儿的表演,乔春桃并不感到意外,这不是说小角儿演技浮夸,相反,小丫头很机灵,只不过,她遇到的是军统的王牌特工。
“从小被发卖给戏班子,苦水里泡大的,不机灵的早就投胎转世了。”乔春桃淡淡说道。
他的眼眸中,一抹哀伤之色一闪而过。
……
“里面怎么样?”庆班主招了招手,将小角儿叫过去,忍不住问道。
“青大哥和那个程先生在吃茶谈戏呢。”小角儿说道。
“谈戏?”庆班主问道。
“是的,那位程先生问青大哥《游园惊梦》里的月月红"、‘天辣椒"、‘蓝田玉"、‘桂枝香"几个姐姐。”小角儿说道。
“‘小青先生"怎么说的?”庆班主立刻问道。
小角儿便将方才听青大哥所说的那些话转述给班主。
“你觉得你‘青大哥"说的怎么样?”庆班主问道。
“说得好啊,用大师傅的话说,青大哥对这戏的领悟是入骨的。”小角儿说道,说话的时候,眼中闪着光。
“哈哈哈,说的是。”庆班主高兴的点点头。
从‘小青先生"这番话,他可以判断出‘小青先生"是很认真的给‘小程总"讲戏,如此可见确实是无事。
如此,他也便放下心来了。
庆班主忽而来了兴趣,问道,“那位程先生可说了什么。”
“程先生说,名字和性格是相互呼应的,柔弱似水,刚硬如铁,他说几位姐姐命途多舛,从名字就可以看得出来。”小角儿想了想,说道。
“说得好啊。”庆班主闻言,略一琢磨,微微点头。
这位‘小程总"喜好听戏,这在法租界不是什么新闻,且可见确实是真格儿喜好昆戏之人,是真的懂戏的。
他此前听说这位‘小程总"在法租界巡捕房的内部刊物上曾经发表过一篇和中国戏曲有关的文章,他当时还暗自腹诽嘲讽,现在看来,这位‘小程总"确实是懂戏的。
不过,细细思量下倒也不奇怪,早就听说这‘小程总"是出身名门世家,自然是家学渊源不浅。
……
“所以,你在怀疑什么?”程千帆眯着眼睛看着乔春桃,忽而问道,“或者说,你在担心什么?”
桃子只对向他打探情况的李浩证实了俞观明是特情处自己人的身份,却并未告知是他亲自动手铲除内女干,这件事本身就意义非凡。
直到现在,无论是浩子还是豪仔,他们也只知道俞观明全家遇害,怀疑是敌人对俞家动的手,却并不掌握真实情况。
“我不知道。”桃子摇摇头,“属下只是觉得很诡异。”
他对程千帆说道,“俞观明只和我保持单线联系,他最近也并无行动指令,所以并没有暴露的危险,正因为此,我对于俞观明出问题,是有些想不通的。”
……
程千帆微微颔首,他能够理解桃子的小心和担心。
一个不应该出问题,不应该暴露的人,出了问题,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诡异,非常值得怀疑和调查的事情。
“你怀疑我们内部出了问题?”他问桃子。
“不知道。”桃子摇摇头,他再次强调,“俞观明是单线。”
程千帆深深的抽了口烟卷,默默点点头。
还是那句话,俞观明是单线,只和桃子联系。
这在一定程度上似乎可以避免是内部出叛徒出卖了俞观明,但是,也正是因为此,却又使得两人不得不朝着内部出问题的方向去考虑,这是一个奇怪却又事实存在的悖论。
“这件事你亲自去查。”程千帆沉声说道,“在特情处内部,我会下令彻查俞家遇害一事,为俞观明报仇。”
“明白。”桃子点点头。
处座的办法是一明一暗,明线是为了麻痹可能存在于内部的叛徒,暗线则是他这边为主。
如此确实是最佳方案。
……
“帆哥,你说会不会是俞观明的老关系那边出了问题?”桃子想了想,问道。
程千帆陷入沉思之中。
桃子的这个怀疑,也是他的一个怀疑方向。
俞观明是力行社特务处老牌潜伏特工,是齐伍交给他的人手。
虽然按照齐伍所说,俞观明隐藏很成功,是他手中的重要特工,与上海区这边并无瓜葛,意暨上海这边其他单位并不掌握俞观明的情况。
但是,出了这档子事情,尤其是鉴于俞观明在特情处内部只和桃子单线联系的情况下,程千帆也不得不怀疑是俞观明在力行社的老关系出了纰漏。
“这一点我会亲自去查的。”程千帆说道,“其他的交给你。”
“明白。”
……
狄思威路七百一十九号。
日军特务部西村班的驻地。
“这么说,上海市府的那些人对于汪填海政权的建立,多是秉持支持态度的?”西村尾藏看了一眼甲斐弥次郎。
“哈依。”甲斐弥次郎说道,“根据目前所掌握的监视情况,市政府的绝大多数人都对汪氏政权的建立是欢呼雀跃的。”
他看了西村尾藏一眼,说道,“当然,这也有帝国近期也在大力宣传扶持汪填海政权这个因素有关。”
“吆西。”西村尾藏微微一笑,“帝国支持的,他们不敢不支持。”
他看了甲斐弥次郎一眼,说道,“做得不错,关键时期,继续保持高压态势,上海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问题。”
西村尾藏表情严肃,“我说的是,绝对不允许!”
“哈依!”甲斐弥次郎赶紧立正答应道,他身为西村班市府课的课长,受命监视、掌控上海特别市政府的内部动向,一旦在此关键时期内部出问
题,他确实是责无旁贷。
甲斐弥次郎对西村尾藏说道,“属下已经吩咐小岛文生负责此事,若有任何异常情况,小岛文生即刻向我汇报。”
他表情严肃说道,“属下现在睡觉都是睁着眼睛的。”
“很好。”西村尾藏满意的点点头。
也就在这个时候,办公室的房门被敲响了。
一名西村班的特工进来汇报,“长官,菊池课长有紧急情况向您汇报。”
“去吧。”西村尾藏朝着甲斐弥次郎点点头,然后看向门口的方向,“菊池君,进来吧。”
甲斐弥次郎出门的时候,与进门的调查联络课课长菊池真隆碰面,两人微微点头示意,随之擦肩而过。
……
“长官,出事了。”菊池真隆表情焦急对西村尾藏说道。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西村尾藏瞪了菊池真隆一眼。
“哈依!”菊池真隆赶紧毕恭毕敬的立正,敬礼。
“说吧,什么事情?”西村尾藏淡淡问道。
“俞观明死了。”菊池真隆说道。
“纳尼?”西村尾藏脸色一变,猛然起身,双手撑在办公桌桌面上,质问道。
“俞观明被发现死在了兴平里的家中。”菊池真隆说道,“不仅仅是俞观明,他的两个儿子俞自清、俞明基,以及他的太太都被人杀死在家中。”
“什么时候的事情?”西村尾藏沉声问道。
“命案是今天上午被发现的,兴平里有大批巡捕进入,俞观明的家也被巡捕房封锁了。”菊池真隆说道。
“巴格鸭落!”西村尾藏脸色一变,怒声骂道,“上午的事情,怎么现在才来汇报?”
他的面色阴沉无比,“这么大的事情,我十分怀疑这件事已经在法租界闹的沸沸扬扬了,而我们的情报效率竟然如此低下?!”
他看着菊池真隆,愤怒的挖苦说道,“菊池君,你是从大街上听说这个消息,然后赶来向我汇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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