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蝴没有骗贺威,她晚上有约会。
来的人,是冷洋。走入小包间,二人世界,他笑得有些勉强。请吃饭的人不是他,是兰蝴。她让他把儿子糖糖带来,他没带。
红圣村的现场会筹备了三个月,只开了一天,瓶颈路段已拓宽、危险路段已有防护栏、公交车能开到村小学、高山茶园初见雏形、彩绘墙做装点……媒体争相报道该村的新风貌,一批批参观学习团、自驾露营团陆续到来,帮扶队员周末还得维护秩序,近一个月没回家。冷洋这才缓下气来,要休假半月陪陪即将小升初的儿子。
兰蝴很看重第一次请来的冷洋,以热销的梅子酒相待,做好了醉一回的准备。只因蒋远已决定采用她设计的系列包装,冷洋功不可没,得好好感谢他。其实她也请了金予度和蒋远,人家客气,谢绝了,也正合她意。这个时候,她明白,冷洋更需要她,他更想单独与她在一起,她也是。
本来还有件喜事能作为开场话题活跃下气氛,省利运煤电集团那头,兰蝴公司走完了审批流程进入了供货商名录库,合同已补签,正在走报销流程,一万的设计费指日可待。
不过,看着冷洋闷闷不乐举杯又吃菜,即使品着他喜欢的酒,也没有了往日快乐的笑颜,似乎他喝的不是梅子酒而是苦酒,嚼着的不是私房菜而是石蜡,兰蝴打消了与他分享喜事的念头。有些喜事不是糖,而是盐,不能往有伤口的人身上撒。
红圣村的忙碌累不垮冷洋,但股市让他脱了一层皮。那些请他代炒股的股友们早已收回了账户,前期的盈利基本回吐,个别有少量亏损,白欢喜了一场。主要是他姐姐这边,大概对他太过信任,迟迟没有收回账户,最终大亏。亏多少?他不肯说。越不说,那个窟窿就越大。
四月的股市对冷洋来说是场恶梦,前所未有。上旬的股市大盘在冲到3200百余点后迅速掉头朝下,中旬进入高位震荡,下旬出现单边调整,五月初则跌破了3000点。按他的常规操作,大盘或者股票的这种跌幅亏损能够控制,及时出局完全能保住前期的大部分盈利。
问题就出在大跌之前,冷洋想趁大盘涨势喜人之时赚到更多,让兰蝴见识他更大的本事,就使用了杠杆交易。这种交易成也加倍,亏也加倍,既能实现乌鸡变凤凰,也有可能家破人亡。也就是说,不加杠杆,要亏光本金得遇上十多个跌停,不是那么容易。如果加五倍杠杆,只需亏不到20%就已被券商强行平仓,几乎亏光本金,两天时间就能回到解放前。
冷洋只加了三倍杠杆,自己看中的股票个个不争气,几天功夫就兵败如山倒,手中盈利全拿去补仓,最后以爆仓出局。当年,亏三十万,手中还有五六十万;过后亏五万,手中还有十五万。如今,亏出去的已是姐姐的钱。曾经从容淡定的冷洋经不起一次失败了。
兰蝴不知冷洋究竟投了多少钱在股市上,假装没有这么一回事,劝他吃点好的,补补憔悴的身体。
冷洋无神地看着她:“这次回来,我还得弥补姐姐这头的亏空……我,我准备把车子降价处理掉。”
兰蝴说:“你还要去村上,那就太不方便了。”
冷洋沮丧地说:“不是我的钱,终究要还回去;不是我的车,终究是开不长。”
“要不再等等,凤翎茶业的设计款等几天也许会到账,有十万,你先拿去用吧!这里面有你的功劳。”兰蝴说。用AI软件完成的全套包装设计有十二种款式,礼盒包装占五种,设计费确定为十万元,合同已签,发票已送达,蒋远承诺五个工作日之内付款。
冷洋摇了摇头:“那是我的功劳,是金董的面子。我不要!你可以给他分些。”
“算是靠我的实力拿下来的好了。我高兴给谁分就给谁分!”
“金董参与的项目,别和我扯上关系。”
“你有骨气是吧!生意场上还讲和气生财呢!”兰蝴见冷洋只灌酒,并不接话,就说,“升凯公司的设计款到账后,你需要多少?”
冷洋嘴角惨淡一动:“我欠的债,自己去还。”
兰蝴说:“你在村上为别人脱贫忙前忙后,为自己能赚回多少?”
“是啊,我这个城市穷人,还在操心村上的穷人。”冷洋苦笑道,又说,“金董在考察接替我的人,我去不了村上几回了。”
兰蝴欣喜道:“那就好啊!回城后,你可以来跑业务,写文案,做你的第二职业。”
冷洋用清冷的目光凝视着兰蝴好一刻:“你在一步步走高,而我,似乎在步步踩错。”
兰蝴不认同:“除了炒股,其他的,你怎么就错了?”
冷洋说:“有一个故事。一个放羊的,和一个打柴的,在山坡上聊天,聊到天黑就各自收工。放羊的,羊儿们吃饱了。打柴的,背篓里是空的。我,像不像那个打柴的?”
兰蝴听出玄外之音来:“你是说,我是放羊的?”
冷洋说:“问题是,我偏就不喜欢和砍柴的人一起聊天啊!我就喜欢看着你边放羊,边和我聊天的样子啊!哪怕是为你的羊儿们割草,我也高兴啊!”
兰蝴说:“既然你愿意,那又难过什么呢?”
冷洋说:“我难过的是,家里的柴,被我不小心烧成了灰烬。”
兰蝴夹了一块烤牛排到冷洋碗里,说:“放羊的,分给你一头羊,你烤着吃也好,你也来放羊也罢,甚至重新砍柴也好,都不太差吧?”
冷洋撑着额头笑起来,带有几分苦涩之音说:“你这是地主在和长工说,何不食肉糜?”
兰蝴安慰道:“你不是砍柴的。你是兰蝴公司的合伙人!”
冷洋笑中带泪地说:“我终究不是啊!我最多算业务员吧!你是我的老板,是我的女神,我仰望着你,触及不到你。”
兰蝴说:“你也是幕后参谋。当我在黑暗中摸索时,你给我指明了方向啊!”
冷洋说:“我指明过吗?没有。我总想把你吸引到身边,但你会选择更光明的地方。如同,股市辜负了你,你就再也不会选择它。你也不会选择与我闲聊,而会选择创业。”
兰蝴说:“你怎么就没吸引我呢?我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
冷洋说:“你是目标明确的人。我不能为你护航,也就锁定不了你,终会失去你。”
兰蝴骂道:“别神经兮兮的。咱们都不是少男少女了,就别说那些天真的傻话了,有钱一起挣,哪有什么失去不失去的。”
冷洋说:“你以为金董是真的在关照我,想让我回城吗?不是的,他是有头脑、有手段的人。我不过是他的一步棋子。下一步,他的目标,是你。”
“你在想些什么呀!”兰蝴难以理解冷洋的想法,握住他的手想让他好受些,他的难过会让她也不好受,就说道,“你始终是滋养我的第一块馒头。也许后面的大鱼大肉会把我撑饱,但我知道,你才是雪地里救我一命的那个馒头。”
“我不想做那馒头,你不可能一辈子吃馒头。”冷洋双手撑着额头,又蒙住了双眼,痛苦地叹息后,呜咽起来,“你就像那股市,我明知征服不了它,但我仍会为它回头,为它疯狂,为他粉身碎骨。我是不是很蠢啊!”
“别自卑了好不好!那么多股神都跌落了神坛,你跌下来算得了什么。我不是那股市,我也许是只正在波顶的股票吧,总有回落到波谷的时候,和你没差别。其实,我比你更自卑。”兰蝴挽起他的胳膊,不想他把她看得那么重要,她自知五年十年后难再风光,其实现在也算不上有多风光。她安慰道,“成败看淡,大方认栽,换条路,重头再来,东山再起就是。现在还有我呢,怕什么?”
冷洋抬起头说:“从没发现,你比我还看得淡。”
兰蝴说:“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你是两次从死神中逃出来的,还有什么看不淡的。我好喜欢看你没心没肺只图开心的样子,不是现在这种萎靡的样子。”
冷洋说:“我看不淡的,是你呀!你是牡丹,淡不了。”
“牡丹凋谢后,没人去欣赏的。”兰蝴有些心酸,“我把自己也看淡了。我接受别人把我看淡。君子之交能淡如水,情人之交,淡如友谊,也许更长久。”
两人有哭有笑地聊了两个多小时,从店里出来心情似乎好些了。兰蝴为已有八分醉的冷洋叫了出租车送了回去。
随后,兰蝴也叫了一辆车过来。她没有注意到,店门外的树荫下,贺威坐在阴影处的茶桌旁,目送着她朝家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