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警示。”
皇座之上,始皇帝放下玉玺,脸上依旧挂着不知道是自嘲还是感慨的笑容:“秦朝还真的走到了这一步,虽然古往今来,大多霸主的后裔都不值一提。
却也没想到会如此不堪,胡亥,扶苏,陈胜,吴广,项羽,刘邦……”
他摇了摇头,再次一笑。
门口。
陈鹿思并没有说话。
历史人物,特别是这类重要历史人物,对于他这种普通人来说,无论有多少史料佐证,其实都是介于虚构和现实之中的‘人’。
陈鹿思有时候连身旁的女性,都不一定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大部分人,连自己身边的朋友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都不清楚。
更何况靠着晦涩难懂的史料,去推测一个死了两千多年的历史人物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说到底,这些人物在每个人心中的形象,都是会随着史料的不断获取,从而不断变化的,但无论如何变化,想象成分依旧占据了主导。
因为没有人真正知道,他们活着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到底在想什么。
所以任何人,其实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去想象这些死去多年的历史人物。
最著名的一個例子。
就是日本人对吕布的莫名喜爱。
说到三国。
日本人某种程度上甚至比很多国人还要了解那段历史,而且还不仅限于演义。
他们甚至能在一款游戏中,加入于吉这么一个在历史上确有其人的角色,改编得还十分巧妙,刚好贴合三国演义中的时间线,孙策去世后,于吉这才跟着被灭。
堪称完美。
但就是这么一个能活用历史人物的游戏制作组,却万分推崇吕布,对他评价极高。
让人完全理解不了。
毕竟抛开演义,说到猛将。
历史上的楚霸王哪点比不上吕布?
论个人勇猛,军事能力,甚至是政治手段,楚霸王都能吊打两个吕布。
就算是限定于三国时期,哪怕是限定于演义内,吕布的评价也不算好。
但就是架不住别人喜欢。
曾经陈鹿思看到过一个帖子,看他们分析了一下原因,说是因为日本人反向思考,觉得吕布虽然是叛徒,虽然是恩将仇报的人,但他们认为,吕布不可能只有一面。
……继而才产生了好感。
陈鹿思当然就有些感慨,觉得或许每个人眼中的历史人物都是不一样的。
往往这时候。
什么史料,就已经失去意义了。
真实的历史人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甚至都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刘邦就是捡便宜的无能小人。
而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千古无二。
或者反过来。
刘邦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天才。
而项羽心思残忍,有勇无谋。
其实都不重要。
毕竟都不是历史学家,每个人都可以凭已知的信息去想象历史人物,反正对方又不能跳出来,顶多也就是跟其他普通人争论个一两句。
但是,当这个历史人物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原本模糊的虚构和现实之间的界限被打破,历史人物成为了真切的存在,一切不确定都坍缩成了确定。
已知和未知叠加。
单纯的想象,就变成了更复杂的面对一个真实的个体。
陈鹿思还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面对这么一个人物。
毕竟知道他统一六国,真算不上什么了解。
其他人也差不多。
只是每个人表现得不一样。
唐语算是其中最激动的一个。
毕竟眼前这位帝王,大多人只了解他的功绩,了解他的暴虐。
但更多的事,比如说在统一六国之前,他亲政之前的那二十年,几乎是一片空白的。
那最重要的,塑造他这个人的二十年,大多都是空白的,普通人根本不了解。
他身上可以说全是谜团。
这位出生于赵国,在赵国渡过了难堪童年的皇帝。
正式亲政的同年,便轻而易举地将反叛的嫪毐一派镇压,第二年便驱逐了秦国的相国吕不韦,并且冷酷地将自己的母亲驱逐。
之后正式崭露头角。
随后没过去几年,便正式开启了征伐六国的历史。
他亲政之前的蛰伏。
亲征之后,血腥的政治斗争。
可能体现在史书上,仅仅只有寥寥几句晦涩难懂的描写,甚至可能连记载都没有。
面对这么一个存在。
你让任何现代人站在这里……都不会好到哪去。
“朕对你们的时代很感兴趣。”
另一边。
似乎是感慨完了。
皇座之上。
始皇帝看了眼另一只手上的玉玺,接着再次坐了下来,平静地注视着陈鹿思,以及突然闯进来的司雨洁等人。
唐语立刻再度往陈鹿思身后缩了缩,力求让对方看不到自己。
但并没有用。
“还有你身后的狐狸。”
“大荒东经上的青丘九尾……涂山氏,你们不是奉行避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唐语抓住陈鹿思的衣服,躲在他身后,颤声道:“你问陈鹿思,全都问陈鹿思……”
“……就如刚刚我所说的,已经过去两千余年了,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陈鹿思挡在唐语面前,组织了一下措辞,接着轻声回道:“我不知道你那个时代,青丘九尾代表着什么,但现在他们仅仅只是……百姓而已,特殊一点的百姓。
至于我们所处的时代,某种程度上应该跟秦朝一样吧,以律法为轨,引导臣民的方向。
只是这个时代,律法远没有秦律那么苛刻了,也远比秦朝要来得繁荣,同时,已经没有皇帝了……”
陈鹿思给这位死去了两千余年的皇帝,稍微介绍了一下自己目前所处的时代。
而皇座之上。
始皇帝全程都很平静。
哪怕是陈鹿思说秦律苛刻,他也没有什么表情。
只是安静听着。
而陈鹿思简单介绍完后,犹豫片刻,突然问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帝王看了一眼陈鹿思,直接道:“问。”
陈鹿思深吸口气,看着似乎得知了一些事,冷静下来的皇帝,开门见山道:“你现在到底算什么?漫长沉睡后苏醒还是……?”
“伱身后的青丘九尾,算得上长寿,但据朕所知,哪怕是最强大的青丘九尾,也无法抵抗时间。
朕也不行,哪怕朕凌驾于一切,也无法抵抗时间。”
始皇帝眼底黝黑沉静:“朕倒是曾经想过,为后代争取更多的时间,但斩杀的孽神越多,朕的心思就越淡,或许离开神州会好点,只要有足够纯粹的信仰,朕或许能拥有更长的寿命,只是残脉和时间都不会等朕,徐巿终究是没有回来。”
“……”
司雨洁听到这话,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
陈鹿思心跳也稍微加快,消化了一会后,这才继续问道:“那你到底算什么?还有残脉到底是什么?”
“怪不得那些文士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始皇帝听到这个问题,往后靠了靠,沉默片刻,道:“两千余年后,果然已经没有人记得自己是楚,齐,赵,燕,魏,韩人了,甚至连残脉都不记得了,苦苦支撑,到死都想要恢复楚之残脉的昌平君会作何感想呢?”
说到这。
他摇了摇头,然后收起脸上不知道是嘲讽还是感慨的表情,重新看向陈鹿思,回道:“残脉是什么?在朕之前,神州足足分裂了数百年,自周天子失去威仪,成为傀儡,诸侯称王。
朕出生时,每一片土地,都已经凝聚了数百年的记忆,情感和文化。
周?哪还有周?只有诸侯国,只有三家分晋,七国争霸。
只有越、巴、蜀、宋、中山、鲁等国。
诞生于周礼的黄泉主流不断发散,早已稀薄,诸侯国互相攻伐,战争不断,诸子百家彼此诘难,相互争鸣……孽神频出。
而朕吞并六国,斩楚,齐,赵,燕,魏,韩人之脉,断其根,让所有人以秦脉为尊,驱秦脉吞并主流。
除秦流,其余朕皆弃,皆为残脉。”
陈鹿思:“……”
司雨洁:“……”
“朕统一文字,将文士的自豪踩于脚下,让他们接受秦流,朕统一车轨,徙天下豪富于咸阳,让六国所有豪富之人,只能跟随秦国的步伐,朕统一度量衡,整饬了全国祭祀,让令可以畅通无阻地推行,让所有百姓移风易俗。
朕取消了分封制,将边疆可能容纳残脉的匈奴和异族驱逐出去,销毁六国兵器,让天下完全一统,让残脉失去最后的容身之所,让整个神州大地重新整合为了一体,让楚,齐,赵,燕,魏,韩百姓,来不及去回忆故国。”
始皇帝冷淡平静地继续道:“但哪怕如此,六国的残脉仍未消失,数百年时间实在太长了,到死都想要恢复楚之残脉的昌平君,绝对不是最后一个这么想的人。
朕不断巡游,不断打杀掉那些残脉衍生出来的天神、地衹和人鬼。
但无论打杀掉多少,祂们还是会不断冒出来。
他们还在反抗朕,还有很多人想要当楚人,当赵人。
那些文士曾跟朕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只需要等待,六国百姓终将会认可自己是秦国人。
但朕知道,不可能,朕一死,六国就会纷纷复国,他们从来就没放弃过。
而到那时候,残脉将永远不会消失,乱象将会再起。
朕不能停,也不能慢。”
说到这。
帝王起身,手持玉玺和泰阿,缓步走下了皇座,平静道:“因为不断出现的孽神,朕已时日无多了,既然如此,那残脉……就陪朕一起下葬好了。
朕将残脉一分为二,将大部分放逐于百越,远离中原。
将部分引于陵墓。
朕成为了楚,齐,赵,燕,魏,韩人魂,朕成为了残脉,就是为了等着有一天……复国之人,掘开朕的陵墓,想让残脉重归完整的那一刻。
朕会奋起最后余烈,完成天下一统的最后一步,让妄图复国之人,成为朕的执戟郎。
朕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朕可以等待。
你问朕……残脉是什么?朕算什么?
这就是答案。
朕就是一个虚幻之梦,一个等待复国之人的虚幻之梦。”
“……”
始皇帝慢慢走向了陈鹿思。
而当他最后一句话说出来。
他已经来到了不远处。
这一刻。
陈鹿思一行人都感觉,身后所有秦军,全都看了过来,带来了堪称……恐怖的压迫力。
林莺和司雨洁下意识都往陈鹿思身边靠了靠,这既是信任的表现。
同时也是担忧的表现。
因为陈鹿思好像……就是始皇帝口中的复国之人。
“明白了……”
陈鹿思沉默片刻,轻声道:“但我并不是你想象中,妄图让残脉变得完整的复国之人……秦朝已经成为历史了,六国也是。”
“朕知道。”
帝王慢慢收回目光,看向右侧肩膀,那只金色翠鸟重新出现,叽叽喳喳,在他肩膀上轻轻跳动。
始皇帝看了眼翠鸟,冰冷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微笑:“朕死后,天下确实再度分崩离析了,六国纷纷复国,但朕……已经让天下一统!所以继任者都不愿意让六国复国!他们也要一统!
思想已经散播了出去。
而你这残脉集合体,最后仅仅只是在那南越国,苟延残喘,甚至因为南蛮之地风俗和六国相差巨大,从而被污秽,六国残脉,最终忘记了六国,忘记了楚,齐,赵,燕,魏,韩人。
仅仅只保留了‘对抗秦流’的本能,甚至以人为尊。
善始者不得善终。
或许昌平君之流,永远都不会想到这一幕吧。
最终守候他们六国残脉的……竟然是朕。”
“……”
陈鹿思身前。
岚微微仰头,面无表情。
刚刚,本能驱使着她,让她想冲上去,直接动手。
但陈鹿思按住了她。
然后她就停下了……乖乖站在原地。
这会因为陈鹿思还按着她,她也只能乖乖站着。
虽然面对眼前这位帝王,她心底涌现出了强烈的敌意。
但与之相比。
陈鹿思显然更加重要一点。
“……”
另一边。
陈鹿思终于知道……自己的权柄能力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但一时之间。
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因为……还有很多疑点。
他还在消化着始皇帝的话。
这时。
“秦朝亡了,二世而亡……世间确实无无永恒不灭的国祚。”
始皇帝忽然从岚身上移开目光,越过陈鹿思等人,像是在看严阵以待的秦军,又像是在看遥远的山和海,嗓音平淡道:“只是,六国也没有复国成功。
而朕,终究还是将古老的神州统一了,朕第一次,让神州完成了统一。
朕给自己起的封号。
皇帝。
往后整整两千余年,一直沿用。
直至世间再无皇帝。
朕之后的所有统治者,在朕之后,都没创造出比这更气派的封号。
秦朝二世而亡,在他们眼中是可笑,是警示。
但所有人……都只是在跟随朕的脚步而已。
皇帝。
朕即皇帝。”
“……”
陈鹿思望向搞清楚一切后,仿佛在向天地宣告自己功绩的始皇帝,听到他的话。
莫名的,就想起了皇帝这个词的含义——
皇者,大也,煌煌盛美。
帝者,德象天地,父天母地,为天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