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的战斗,仍然在激烈地进行着。围墙上的国民党军士兵,时不时地就有人中弹倒下。李春仕表面上还在强装镇静,但内心深处,早已经开始慌乱了。他殷切地盼望着自己的眼前,能够奇迹般地出现救兵。可事情有时候就是那么的不尽人意,密集的子弹、接连不断地打在他面前的掩体上。他身旁的机枪手,被突然落下来的一颗炮弹,炸地飞出了掩体。副射手从地上捡起机枪,盲目地冲前扫射起来。可没过多久,又被飞来的子弹击中倒下。望着身边的官兵,一个接一个地中弹死去,李春仕再也无法继续装作镇静了。他紧张地架起望远镜,着急地向着解放阵地后面远处,注目察看。可看到的却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其它什么东西也没有。他无可奈何地放下望远镜,环顾四周。见围墙上到处都是伤兵和尸体,不由地焦急万分。突然,一颗炮弹带着刺耳的呼啸声,落在了离他不远的围墙上。爆炸产生的气浪,将郝大明一下子就推出去七八米远,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李春仕大吃一惊,一边着急地呼喊着郝大明的名字,一边冒着枪林弹雨跑了过去。刚要伸手去扶郝大明:“大明,你没事吧……?”
却见郝大明七窍中淌着鲜血,竟然一个翻身、猛地坐了起来。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春仕问:“娘。您怎么来了?”
李春仕愣了,看看郝大明那懵懂的样子,就知道他是被炮弹给震懵了。急忙攥住他挓挲起来的两只手,解释说:“大明呀,你这是怎么了?我是营长啊!”
可郝大明却好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仍然圆睁着一双充满疑问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李春仕看。样子很着急、甚至还有些生气地抱怨说:“娘啊,您不在家里好好地待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这里正在打仗,太危险了!娘,您还是赶快回家吧。”
李春仕生气了,斥责道:“大明啊,你犯什么糊涂?我是营长!”
郝大明却满脸疑惑地盯着李春仕仔细看,半信半疑地端详了老半天,却还是充满了怀疑地问:“营长、真么会是营长?不对呀,我娘呢?我娘明明刚才还在这里,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呢?”
李春仕意识到郝大明的脑子,可能被震伤的不轻,眼前出现了幻觉。因为离家太远太久了,日夜思念家乡。所以蒙眬之中,才会糊里糊涂地把他这个营长,看成是自己的母亲。再加上郝大明平日里就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感情脆弱、容易激动。况且人在绝望的时候,做出一些感情上看似出格的事情,也就不足为奇了。为了尽快地让他从幻觉中清醒过来,李春仕狠狠地搧了他一个耳光、并厉声地责备说:“郝大明,你犯什么糊涂?这里是战场,你娘怎么会在这里?我是营长!”
郝大明被打愣了,手背揉了揉眼睛,定神细认。虽然模模糊糊地认出了眼前的影子,确实就是营长,却仍然不愿意相信:“营长?不会吧!我这是怎么了?耳朵里‘嗡嗡’作响、脑袋胀疼的厉害。眼前都是我娘的影子,怎么才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营长了呢?”接着就一边叫喊着、眼往四处寻找:“娘、娘。你去哪儿了?娘,你去哪儿了?”
李春仕用力按住郝大明,耐心地向他解释说:“一连长,你是被炮弹给震懵了。因为平日里思念母亲心切,所以眼前才会出现幻觉。没事的,下去休息一会儿,好好配合军医的诊断与治疗,很快就会好的。”接着就回过头去喊了声:“医护兵!”
医护兵应声跑过来,遵照李春仕的命令,扶起了郝大明。郝大明却依然不死心,一边走着、还是半信半疑地眼往四下里寻找。嘴里不停地嘟哝着:“我娘明明刚才还在这里,怎么一会儿的工夫,就不见了呢?娘啊,你去哪儿了?”
望着郝大明被医护兵扶走,李春仕心中难免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他顺着围墙看了看,看到工事内外,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伤兵和尸体。附近能作战的人员,已经不多了。官兵们士气低落、无心再战。李春仕焦急的脸上,沮丧中透出了绝望的表情。但他不甘心就这么被打败了,更想不明白。自己带领的这一营官兵,曾经在抗日的战场上,是一支让日寇闻风丧胆的劲旅。为什么在解放军面前,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这么的不堪一击!说什么他都不甘心、也不相信。还是幻想着依托坚固的围墙防御工事,再坚持一阵子。等待援军到达之时,里应外合、反败为胜,也不是没有可能。因此他不顾子弹横飞,麻木地站了起来。朝着解放军阵地后方远处、极目远眺。但空旷的原野上,却依旧不见援兵的影子。李春仕愈发着急,却又无可奈何。他深沉地叹了一口气,一屁股瘫坐在了围墙上。可脑子里却仍旧固执地幻想着,能够有奇迹的出现。
忽然,郝大明推开扶他的救护兵、又跌跌绊绊地折返回来。“噗通”一声跪倒在李春仕跟前,孩子般地望着李春仕、泪如雨下。李春仕强打起精神问:“一连长。你这是怎么了,咋又回来了?”
没想到,郝大明失声痛哭起来,没头没脑地冲他说了一句话:“营长。我想我娘!”
李春仕气愤极了,认为一个久经沙场的连长,在这两军交战的战场上,生死关头,竟然如此放纵自己的情感。丝毫不顾忌士兵们的感受,明目张胆地扰乱军心。可刚要发火,却又愣住了。冷静下来想了想,竟然选择了理解和宽容。觉得一个脑子受到剧烈震荡、精神失常,和自己一起在死人堆里摸盘滚打了多年的好兄弟,却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实在是太可怜了!于是就痛苦无奈地摇头叹了一口气,无力地抬起手来,沮丧地挥了挥。
医护兵过来,使劲架起了郝大明。刚要走、却被郝大明再次推开了。又回到李春仕跟前跪下,泣不成声地说道:“营长、大哥。兄弟我就是死,也忘不了您的知遇之恩呐!营长、大哥。大明不想离开您、也不想离开弟兄们!”
望着郝大明那真诚而又幼稚的眼神中,透出来的全是痛苦和绝望。听到他孩子般的痛哭声,李春仕再也忍不住了,含泪将他楼进怀里,安慰地在他脊梁上抚摸着。此时他才真正地意识到,军心已经散了、败局再也无法挽回。此次战斗,可能是他们今生之中,一起打的最后一仗了。战后生死难料,多年来在战场上结下的生死友谊,实在是难舍难分。郝大明虽然精神恍惚,但很可能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回来向他做生死告别。可两军阵前,哪容得下如此儿女情长?李春仕无可奈何地推开了郝大明,并轻轻地摆了一摆手说:“兄弟。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放心吧,咱兄弟命大。只要缘分未尽,就一定还能活着见面!”郝大明放声又哭:“大哥。保重哇!”说完,一个响头磕地上。
李春仕再次抬起手来,无力地挥了挥。望着医护兵连扶带拖、架着精神失常的郝大明,一步一步地走远了。就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沮丧和无助,情不自禁地耷拉下脑袋、潸然泪下。
围墙外面远处,突然传来了卡宾抢密集的扫射、和噪乱地叫喊声。李春仕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瞬间精神振奋、热血沸腾。像打了鸡血似地、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极目远眺。
远远望见,解放军阵地后方的开阔地带、出现了一挑大白旗。模模糊糊地认出旗上的三个大黑字:敢死队。旗下一群黑短裤、光脊梁,大刀片、长短枪的敢死队员。就像是红枪会上发般地端着卡宾抢,一边疯狂地向解放军阵地上扫射、一边有节奏地发出“嗷嗷”的嚎叫声。一个个直挺挺地直挺着身子、迈着整齐的大步,昂首挺胸地向前迈进着。霎时间,解放军阵地上的火力,被压制了下去。李春仕喜出望外,连忙向周围活着的士兵们大声叫喊:“弟兄们,都振作起来。我二叔带着他的敢死队、支援咱们来了。弟兄们,咱们的援军到了!”
原来真是他二叔李无惧,听说自己的侄儿春仕有难,便主动请缨、带领着旅部组织的敢死队,为春仕解围来了。提起他的这个二叔李无惧,第一章中就曾经介绍过。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死活不知、生死不顾,憨头愣脑、喜欢惹是生非的浑小子。不过,那时候的李无惧,还不到十五岁。现在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发育的肥头大耳腰圆、腹毛胡茬连一片。双手挥舞着匣子抢,愈发的粗野泼浑、疯狂无度。只见他一边向解放军阵地上胡乱射击着、一边得意忘形地朝围墙上大声吆喝:“春仕。甭害怕,你二叔我救你们来了!哈哈,我来了!”
望着二叔李无惧在两军阵前,那天不怕、地不怕,死活不知、混不吝的无赖劲儿。李春仕觉得既好笑、又好玩儿。得意之余,竟然忘记了战场上的残酷性。不知不觉地直起身来,尽情地欣赏着自己的二叔,在两军阵前、不知死活地表演着。
突然听到解放军的阵地上,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机枪扫射声。李春仕定神再看:只见两军阵前的开阔地上,二叔李无惧带领的敢死队,一个接一个地中弹倒下。那些红枪会成员喝了符水、就会刀枪不入的神话传说,瞬间就被打破了。最后只剩下他二叔李无惧,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左顾右盼,看到自己的同伴都倒在了血泊中,竟然还一脸的懵圈。疯疯癫癫地指着解放军的阵地上,破口大骂:“春鸿,你小子混蛋!二叔你也敢打。不知道你的二叔,是天神娘娘附过体的人吗?好,你小子给我等着。看你二叔我下次回来,怎么收拾你小子!”话音刚落,突然一梭子子弹打在他的面前脚下,溅起一个个的暴土花儿。李无惧吓得连蹦带跳,转身朝着远处的一片高粱地、飞快地奔逃过去。一边跑、还一边嘟哝哝地叫骂着:“好你一个李春鸿,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连老子你也敢打?看老子以后怎么收拾你!”嘴里一边叫骂着、两条腿却是越跑越快,很快就跑进了密密麻麻的高粱垄。在高粱垄中一边跑着、还一边怀疑地自言自语嘟哝问:“他娘的,老子今天咋就这么倒霉!怎么连天神娘娘附体,都不管用了呢?”嘟哝完便加快了逃跑的脚步,眨眼之间、就在高粱地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像是一串刚刚吹起来的肥皂泡。五颜六色地在眼前飞舞飘荡了那么一小会儿,虽然甚是好看,可被风轻轻一吹、瞬间就一个接一个地破灭了。李春仕感觉脑袋胀疼、眼前发黑,浑浑噩噩地瘫坐在了围墙上面的工事旁。过了好大一会儿,围墙外面的冲锋号声,才让他猛地清醒过来。他使劲眨巴了一下眼睛,感觉自己还活着。两手在地上使劲撑了撑,站稳脚跟。傻子般地看着守城的士兵们,一个个丢了手中的武器、从各自的工事中跑出来。顺着围墙上的小道、拥挤着向兵营深处奔逃。李春仕迷茫了,他不知道该不该阻止士兵们逃跑。可就这么把兵营丢了认输,又实在是心有不甘。脑子里设想着,如果自己真的做了俘虏,解放军又会怎样处置自己?先不说水火不容地打了那么多年,就单凭着今天的这一仗,双方就死伤了那么多的人。刚才自己从望远镜里看到,就连解放军的许营长,也被自己的一发炮弹,给炸的抬了下去,生死不明。解放军能轻易地饶过自己?他越想越害怕,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就着急地冲着逃跑的士兵们,大声叫喊说:“弟兄们镇静、镇静。都回到各自的工事中去,守住、坚决给我守住!”
可此时的士兵们,哪里还有人理会他这个营长?只管一个接一个地拥挤着、争先恐后地向兵营深处奔逃。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四章:兵营中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