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军水师远遁,刘文心踏上澧水南岸,跨马朝陆地战场奔来。
眼见河水弯曲如带,鸟儿惊飞,峰峦跌宕交错,野兽乱窜。旷野之上,飞蓬断折,芳草萎靡,风过树梢凄冷,乌云蔽日阴凉,尸横遍地,悲从心来,怆然泪下。
这就是传说中的战场吧!
怎不闻鬼哭之声!
书里记载,将士奔走万里边疆,年复一年暴露在外,早晨寻找水草放牧,夜晚跨涉冰河回营,天长地远,寻不见归家之路。性命寄托于刀枪,苦闷得不到倾诉,保家卫国,男儿血性,无可奈何。
可今儿听闻,当风儿扬起沙尘,官军伺机进攻,义军主将骄傲轻敌,仓促接战。顿时,天空中旌旗飘扬,原野上刀枪林立。金鼓雷鸣,锐箭穿透身体,直至箭尽弦断;短兵相接,砂石摔打脸面,直至枪折刀钝。士兵精疲力尽,将军虎威正盛,军法严酷无情,肉身相搏不尽。
呜呼噫嘻!山川为之头昏眼花,苍天为之悲鸣哀戚。
战斗吧!败军之将不可言勇。
投降吧!孤魂野鬼难以返乡。
鸟儿无声,群山沉寂。日光惨淡,蒿草映照。月色凄苦,白霜笼罩。长夜漫漫,悲风淅淅。鬼神相聚,阴魂不散。人间真就有这般目痛心伤的景况啊!
呜呼噫嘻!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言胜哉?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如山如水。谁无兄弟?如手如足。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寝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无依。
呜呼噫嘻!时也命也?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唯行正大,唯心光明。
襄王随姜山跨马奔来,见刘文心哀伤满脸,问:“军师这是怎么哪?”
刘文心说:“没什么。”抹了抹眼角,看向姜山问道,“大帅,今日一战,我们胜了没有?”
姜山听刘文心说话的语气,像话里有话,却懒得多想,笑答道:“军师放心,此战过后,我军形如旭日东升,义军有如夕阳西下。一明一暗,戡平叛乱,指日可待。”
“胜了就好!”刘文心瞧着满地尸体,说话时,眼神里全是“悲天悯人”。
“身为军人,以守护家国安宁为己任。将士们今日有幸为履行职责,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可说荣耀无比,又岂能为他们感到哀伤。”姜山撇开地上的尸体,极目南望,“悲伤何用,缅怀当有。生者努力,与逝者一起达成所愿,荣归故里。”
刘文心听过,犹如醍醐灌顶,立时头顶清凉,心境澄明了来。悲天悯人,恻隐之心,不是心里有想,嘴里有说,而是躬身力行。从将士们的尸体上收回目光,看向姜山问道:“不知接下来,大帅有何打算?”
姜山说:“打算多多,有赖军师为之谋划。先回澧州府。”
刘文心应声“好”,等郑威、黄宗等人上得前来,安排好各项事宜,同姜山、襄王奔离战场,越过澧水,回到澧州府衙。
徐云峰自走出书房,做了澧州知州以来,理会到民生疾苦,日子过的精打细算。没想到姜山能这么快击败义军回来,没给他们预备饭菜,一声“抱歉”说的情味儿浓浓。
姜山、襄王等人,因澧水一战完胜义军,心情极好,哪会计较这个。
由姜山亲自下厨,做了几个拿手小菜,于院中欢坐一桌,对月当空,把酒言欢。
虞美人、徐慧锦两名女子远远闻之,本着欢乐共享的心里,走上前来凑热闹。东西南北,谈古说今,只认自己无知无识;日月星辰,观天览地,不管他人有高有低。
肚子填饱,话儿说好,夜已近三更。其他人犯困,相继散去,姜山、刘文心、徐云峰三人反而因心事重重,成了月光下的宠儿。
姜山说:“徐少,安抚投诚百姓的钱粮,筹备得怎么样了?”
徐云峰说:“大帅,要让你失望了。”
姜山说:“有难处,尽管说,一起面对。”
徐云峰说:“大帅,我总觉得我这个知州做的,好如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好如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华而不实,脆而不坚。”
刘文心问:“这话怎么说?”
徐云峰说:“大帅要我筹集钱粮,安抚投诚的乱民,本该如实照办。可治下百姓,一来仇视官差,二来真无余粮可征,我若派兵下乡横征暴敛,跟‘拆东墙补西墙’毫无二致。为求不白费力气,做这过犹不及、徒劳无功之事,只好相劝白谷大哥一起,对大帅的命令敷衍了来。”
“这个白谷,事儿没做错,为何隐瞒不说?真是饱汉忘了饿汉饥。”姜山看向刘文心,“军师,这一时半会儿,是筹集不到钱粮物资的,不如暂停向南用兵,拿出一半的军用物资,来安抚这些投诚的乱民,等待朝廷的批复好了。”
刘文心说:“大帅刚刚完胜杨一波,将士们热血沸腾,这时暂停向南用兵,甚是可惜。”
对白谷而言,姜山可算做的仁至义尽,给他伸展抱负的机会不说,还将义妹湘琴许配给他为妻,他再铁石心肠,也犯不着将此事隐瞒不报,暗地里捅姜山一刀,损人不讨好。
看样子,事情出来了,就是事情,当抛却个人情感、愿望、意志,从客观实际出发,从中找出有利的一面才是。
想到此处,姜山说:“军师,这白谷隐瞒不报,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该是他故意为之。以目前的形势来看,实难跨过此事不做理会,算是天意不可违了。与其追究责任,暗自叹气,还不如顺着事情发展,想想能否从中捞到什么好处。”
刘文心拱手道:“大帅能这么想,真乃将士们之福。”
姜山说:“军师,这跟将士们有何关系?难道你能往好的方面想不成?”
刘文心笑答道:“大帅,属下不才,只能微微想到一两处。”
姜山说:“请讲。”
刘文心缓缓说来:“我军兵锋正盛,暂停向南用兵,甚是可惜,却也为我们赢得了时日,坐等朝廷拨发钱粮下来,对义军实施招安用计。一旦用计成功,或卓有成效,不仅能极大限度地减少伤亡,还有望一举肃清乱匪,不留隐患。”
徐云峰随口问:“什么计谋?”
刘文心说:“四处张贴招降告示,义军首领投诚后的安置,能说多好就说多好。同时派间探潜入义军辖区,极力宣称一些义军首领已有了向朝廷投诚的意愿,越有可能投诚的首领,越可说的的神乎其神,让他们遭受猜忌,不得不为了日后的前程而心怀异志。”
徐云峰笑道:“大帅,志同道合、顺风顺水之时,都有可能因利益分布不均,而各怀私心。何况现在,他们大势已去,走向灭亡只是时日问题,各自心怀异志,要杨一波等人不信以为真,比登天还难。我姐夫这反间计,值得一试。”
姜山说:“军师,依你看,直接派人前去招安,是否可行?”
自荆湖暴动发生,朝廷对其有了重视以来,先后派了刘醇、朱实、朱询、史安、晁遇等几波人前往招安,皆为湖贼所杀。
刘文心说:“大帅,杨一波先前恶业不重,都不接受招安,现在罪业一身,就算接受招安,日后也难逃被清算的命运。他横竖是死,还不如同‘等贵贱,均贫富’这愿望同归于尽,未成功却成仁。”
徐云峰问:“姐夫,像‘等贵贱,均贫富’这般愿景,真能实现吗?”
刘文心说:“佛说,众生皆平等,与佛无异,都具备佛性。但因众生都有妄想妄念,而不能证得,自无真平等一说。但在律法面前,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人人平等。日后若没有了王子,依法治国,‘等贵贱’这等淳朴的想法,该是有机会实现的。”
徐云峰接着问:“那‘均贫富’呢?”
刘文心说:“财富在于创造,每个人创造财富的能力有大有小。均贫富,势必会使那些能力大的人,失去创造财富的动力,也会使那些能力小的人放弃努力,坐享其成。按理说,‘均贫富’,有碍社会进步,不可取。”
徐云峰说:“按你这么说,有副对联,是不可信以为真了?”
刘文心问:“什么对联?”
徐云峰说:“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刘文心笑道:“它意在激励人奋发向上,有什么不可信以为真的。”
姜山说:“不可取之处也有。”
“哦!那请大帅说说。”难得有人跟他有同样的感知,徐云峰心头欢喜不已。
姜山说:“上联说项羽,下联说勾践。其实两人都一样,心怀仇恨,消灭了心中仇敌,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观其一生,看似红红火火,轰轰烈烈,实不知走到最后,除了害死无数性命,称王称霸一时,于国民毫无馈赠,实不可取也。”
刘文心微微一怔,真没想过,还有这等说法,虽不认同,却也甚觉新奇。
姜山说:“招安一事,有赖军师全力为之。”
刘文心拱手回话:“大帅放心,属下既已想到,定会尽心尽意为之。”
“有劳军师。”姜山起身,迈步而去,“让我们从心出发,跟随万千生命,与时光共舞,探寻美好的人生,寻找最美好的中国。”
“大帅慢走。”刘文心起身,目送姜山离开,“沸沸扬扬,跻身朝堂兴国运;冷冷清清,退隐山野图安宁。”
徐云峰问:“姐夫,你这话何意?”
“像姜山这种武人,需要时,好如通向彼岸的石拱桥,不需要时,实如通往享乐之路上的绊脚石。进退有道,得失随缘,方可求得善始善终。”刘文心轻微一声叹息,话别徐云峰。
徐云峰对刘文心的话玩味了一会儿,似懂非懂,管不了,回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