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座山峰一南一北，耸耸而立。
一条大道横躺其间，贯通东西，行人依稀不断。
道路北边二十来丈远，有一块大石，远观略见一斑。九匹马儿环绕四周，将少量的草儿一遍一遍地啃着，不厌其烦。
或卧、或坐于石面上的九名汉子，身形健硕，清一色装束，大的不过二十七八岁，小的不过二十三四岁。
坐着的八人，名唤齐宽、齐恕，乐忠、乐诚，戴仁、戴德，荆风、荆雨。几年前因生活所迫，拦路打劫，撞在一高人手上。受其感化，一改前非，连名字都改了过来。今儿不知为何坐等于此，正聚精会神地打量着东来西往的道路，尽显粗糙的肌肤受清凉凉的春风一熏，略显疲惫。
那卧着的汉子名叫姜山，九人里最为年轻，也最为英俊。二十三年前出生时，他爹刚好从地里挖了一捅生姜回来，一时高兴过头，见裹着泥土的生姜像极了一排排耸立的山峰，便将孩子取名姜山。
姜山从睡梦中醒来，好似嘴里很甜，微微抿了抿。坐起身，见身旁八人一副失落样，想起刚才的美梦，为求同乐，醺醺欲醉地唱道：“新秋萧飒北窗凉，一枕羲皇梦亦长。试问漆园蝴蝶影，可曾逆旅闹黄粱？”
歌声儿清亮，穿行于林木间，引来一两个行人回头观望。
齐宽坐靠最近，听过歌声，脸上的寂寞陡然大减，好声问道：“老大，你是不是又做美梦了？”
姜山笑道：“黄粱一梦，美不胜收。”
齐宽打趣道：“何时能如愿以偿，美梦成真啊？”
姜山笑道：“我姜山做梦，向来美梦成真，哪有不能如愿的。”
齐宽就没相信过，淡淡一笑道：“你刚才梦见什么了？”
姜山侃侃说道：“刚才啊，梦见宋良玉那傻小子遇上了一道人，那道人送与他一玉枕，说是只要他美美睡上一觉，醒来就可娶娇妻，儿孙满堂，就可高中进士，仕途畅通，官至宰相。”
挨在齐宽身旁的是他兄弟齐恕，问道：“梦里，宋良玉那傻小子照办了没有？”
姜山道：“若是换成你齐恕，你会照办吗？”
齐恕脖子一挺，缓缓说道：“十年寒窗，日日苦读，就算黄粱一梦，也能欢喜一时。自是照办的好。”
乐忠哼笑一声，挤眉道：“齐恕，你一个粗人，只会舞刀弄棒，还是不照办的好。”
齐恕眼儿一斜，似有不悦，说道：“乐忠啊乐忠，若没个十年寒暑，你能舞刀弄棒吗？”
姜山道：“哥儿几个，冬舞三九，夏舞三伏，十年寒暑从未间断，不比读书人轻松。”
乐诚道：“世人梦中多是愿，洒向人间都是怨，一枕黄梁再现。”
姜山笑道：“谁人不识苦，谁人不识怨，看开就好。”
戴仁问道：“老大，那今日这梦，要说与宋良玉听吗？”
姜山朝哥儿八个齐齐看了一眼，很是肃严地说道：“哥儿几个能不说就别说。”
戴仁问道：“这可是好事儿，宋良玉听了可得高兴坏了。为何不说？”
姜山朝西去的行人看了一眼，朗声道：“举世空惊梦一场，功名无地不黄粱。劝君莫向痴人说，说与痴人梦更长。”
戴德说道：“痴心如梦，梦可醉人，也可害人。不说就不说。”
正在这时，荆风与荆雨的眼睛好像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齐声道：“姜老大，莫真要如愿以偿了！”
姜山站起身来，好好朝东边张望一眼，欢声道：“午饭到手，美梦成真。”
八人不约而同地起身，拿起身旁的兵刃，跟在姜山后头，跨上马背，冲向山路。
一商旅，三十来号人，正从东边热火朝天地赶向西边，突遇响马挡道，惶惶不安地打住脚步。
姜山跨马上前，吆喝道：“此路不是我开，此树不是我载，若打此路过，留下一两买路财。”接着双手抱拳一拱，道：“来客，请了！”
商旅中，一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提刀上前，见马上九人全都蒙着脸，抱拳问道：“敢问哪路朋友，可否赏脸报上名来，兄弟日后也好登门问礼。”
齐宽抱拳回礼：“朋友不挡道，挡道不朋友，没什么姓名好报的。”
中年汉子听之，甚觉来人不谙江湖事，赶紧抱紧拳头，好声说道：“兄弟乃振远镖局的总镖头，骆常在。有幸给江陵的颜员外押货途经贵地，还望几位好汉行个方便，骆某定将感激不尽。”
姜山道：“骆镖头，要我兄弟行方便没问题，留下买路财就行。”
骆镖头好声问道：“不知尊驾想要多少？”
姜山答道：“不多，一人一两银子。”
骆镖头笑道：“好说。”从兜里掏出十两银子，很是大方地朝姜山扔了过去。
姜山伸手接住，看了一眼，说道：“骆镖头，我说的一两，不是我兄弟一人一两，是你们每人一两。”转而朝商队看去，将人数数了数，说道：“你们商队一共三十二人，两个女子免了，男子一人一两，还得二十两。”
骆常在想着这趟镖的获利，要是有缘就得分走三十两，有得几趟缘分下来，自己不仅没得挣，还得赔钱，不得不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兄弟，一面之缘就三十两，是不是有些多了？”
姜山笑答道：“骆镖头，缘分天定，情义无价。若你们押送的货物只值三十两银子，或是你们一条命只值一两银子，那自是有些多了。”
骆镖头道：“敢问朋友，除了二十两银子，就没别的门路可讲了？”
姜山答道：“骆镖头，要是有其他的门路可讲，我兄弟何至于为一两银子而拦路化缘来着。”
一姑娘未听父亲规劝，很是大胆地走上前来，朝姜山眉眼相对地说道：“你们既拦路打劫，为何区分男女？”
姜山见姑娘眼神儿清澈，一副大家闺秀派头，该不知世态炎凉，该不懂人情冷暖，笑着问道：“敢问这位姑娘，你在家，是挣钱给你父母花，还是花你父母挣的钱从不心疼？”
姑娘一愣，脸露红晕，小过片刻，小声回道：“我没挣过钱。”
姜山哼笑道：“姑娘，你都不是挣钱的主，我若拦你的路，化你的缘，岂不找错了对象？”
姑娘说道：“你都拦路抢劫了，哪还能留有这等好心？”
姜山答道：“不向无收入的人拦路化缘，这不算好心，只是尽到做人的本分。”
姑娘听姜山说话极为诚恳，好声问道：“那今日，要是骆镖头他们不想让你化缘成功，你想怎么样？”
姜山答道：“不想怎么样。男的一人挨我们一顿揍，女子随意。”
十来个镖师走离镖车，涌上前来。一人厉喝道：“小小毛贼，休要猖狂！”
齐恕问道：“你想怎么样？”
那镖师不屑地回道：“要钱没有，要命吗，愿奉陪到底。”
姜山朝骆镖头问道：“骆总镖头，真如这位仁兄说的这般吗？”
无缘无故就得损失三十两银子，搁在谁身上都不乐意。
骆常在见自己人多，且个个身经百战，百里挑一，心想真动起手来，就算讨不了便宜，也绝不会吃亏。不也朝姜山等九人淡淡一笑，干干脆脆、爽爽利利地回话道：“诸位好汉，路是自己选，别人强求不来。你们若愿意这般，那就这般好了。”
“买卖不成仁义在。好。”姜山哈哈一笑，翻身下马，从马鞍边取下宝刀，上前两步，拔刀出鞘，说道：“骆总镖头，动起手来，人多多伤，人少少伤，就由我俩见个高低如何？”
那姑娘见姜山想一战定胜负，没想伤其无辜，为之高兴。因知道骆总镖头武艺高强，且知道骆总镖头一旦落败，其他镖师定会上前助拳，不也为姜山等人心怀忧虑。想着姜山等人虽是强盗，却也天良未泯，不算太坏，不想他们为了二十两银子折损在这里，上前一步说道：“这位好汉，你今日只要动了手，就不是拦路化缘，而是拦路抢劫。”
姜山笑道：“敢问姑娘，拦路化缘与拦路抢劫，有什么不一样吗？”
姑娘答道：“化缘是他人施舍，抢劫是暴力掠夺，当然不一样了。”
姜山闪闪一笑，问道：“那你觉得，我兄弟今日是拦路化缘的好，还是拦路抢劫的好？”
姑娘不知，转身朝穿着华丽的男子喊道：“阿爹，你看他们是拦路化缘的好，还是拦路抢劫的好？”
姑娘他爹喊话道：“骆总镖头，你觉得呢？”
骆镖头答道：“员外，我等是你请的护卫，保护好你们的人身安全及财产安全，当义不容辞。”
姑娘喊道：“阿爹，若他们真只是为三十两银子而来，就当他们化缘成功好了。”
员外正要说话，却被姜山抢了先。
姜山说道：“姑娘，钱财不归你所有，你用不着说好话。”
姑娘说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一日为贼，终身为贼。难道沦为强盗，是你一生所愿不成？”
姜山好像被泼了一盆凉水，心儿隐隐作痛起来，气急道：“谁说做强盗是我一生所愿！”
姑娘慢言说道：“沦为强盗，既非你所愿，那你何必在乎谁人为你说好话来着。”
姜山朝姑娘好好看了一眼，见其美丽动人，心情不也瞬时好转，笑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姑娘小嘴往上一翘，温温回道：“本姑娘姓颜，名如心。好听不？”
姜山呵呵一笑，拱手抱拳，大声回道：“颜如心，心如颜，姑娘芳名好听得紧。”
颜如心听了甚是欢喜，学着姜山的样，抱拳有礼道：“那敢问侠士高姓大名？”
姜山听到“侠士”二字，似有挖苦之味，但见颜姑娘说的极为平和，不也乐乐一笑，好声回话道：“姑娘高贤，小可本该坦诚相告。不料脸蒙黑布，如若透露姓名，一旦传开，日后定有辱身旁兄弟的名声。还望姑娘见谅。”从腰间取出那十两银子，扔给骆镖头，转身上马，一个拱手抱拳，似有歉意地说道：“诸位，若有惊扰之处，还请宽恕一二。告辞。”
颜如心见自己三言两语就劝导了一个人向善，非常高兴，声情并茂地说道：“多谢侠士回头是岸，世间又少了九个甘为强盗的坏人。真好！”
姜山正欲扬鞭，突然听到这么一句，马鞭立时凌空打住，转头看向姑娘问道：“姑娘，什么世间又少了九个甘为强盗的坏人？”
颜姑娘好似想起往事，两眼一酸，眼球晶亮起来，黯然说道：“洞庭湖天灾人祸，民不聊生。那些少有活路的百姓受人蒙骗，聚众对抗官府，越闹越凶，渐渐演变成反抗朝廷，四处烧杀抢掠，再不知良知为何物。你说，现在的他们，不是甘为强盗是什么？”
姜山不知事情前因后果，一时难以做出判断，实不敢胡言乱语。只好朝颜姑娘抱拳一礼，说道：“姑娘心存悲悯，小可甚是钦佩，今日就此别过。若是有缘，后会有期。”带着八人跨马扬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