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听着周辅的回答,段言不由得一笑,随手将一封奏折甩在案上,说道:“苏觐连位置都给他腾好了,雷州司户。不过如今看来,此人只是个好打机锋的清谈之士而已,没什么济世安民的本事。也罢,朕不与他计较,就让他在这左拾遗的位置上自生自灭吧。”
自段基出仕一来,虽然也常常见到段言因为一些事情发怒,但这样失态地叫嚣着要杀人,还是头一次。
作为贴身服侍了多年的大太监张华,连忙端出来一壶凉茶,也不倒入杯子里,而是直接递给了段言,段言就着壶嘴一饮而尽,喘了好几口粗气后,才将心情平复下来。
“他想让朕杀了他,好在史书上留一个直言敢谏的名号,朕偏不能遂了他的愿!周辅,你去看看他,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完,段言便一屁股坐在了御榻上,翻看起奏折来,张华见状也走到跟前开始为其研墨。
鉴于韩枚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触怒了皇帝陛下,回了公廨后,侍中崔和友便直接给他开了三天的假,打发他回家去了。等周辅到了门下省,遍寻不到韩枚踪迹,便打听了韩枚的住所,准备到他家里做一番恶客。
邺城居,大不易,韩枚家中清贫,自然置不起京城的宅子,只是在西城的一处院子里租了一间耳房度日,也无仆从伺候。老母妻儿则依旧在徐州老家,看来这辈子可能都无法见到京都繁华了。
韩枚对此倒也淡然,见周辅到来,也并未起身迎接,只是躺在床上说道:“周舍人大驾光临,恕下官不能远迎。”
周辅自是不在乎韩枚这种态度的,他放眼环顾四周,终于在这逼仄的小室之中寻到了一处下脚之地,站了过去后,便开口说道:“其实不少人都以为韩拾遗只是一沽名钓誉之辈,今日见此,在下方知您是真正的表里如一,请受在下一拜。”
说着,周辅便朝韩枚作了一揖。
韩枚坦然受了这一拜后,便将头扬起来看了周辅一眼,随后道:“我这小屋虽破,却是清白干净之所,只怕周舍人面子上忍得了,心里却要耐不住了。”
这就死赤裸裸的讽刺了,周辅却也不回避:“在下乃农户出身,做过些时日的县吏,这些年来也任劳任怨,怎么在韩拾遗口中,却成了不清白的人呢?”
“清白不清白不是办了事拿出来说的,而是做出来让别人看的,我知道周舍人也是清白踏实之人,但您满邺城打听一遍,真有人这样看吗?”韩枚随即反问了一句,便接着说道:“您和那位新晋的陈司库,都是代王属官出身,而今各得了新职,却还住在王府,恐怕今后代王府出来的文书,要比兵部衙门的还管用啊!”
实事求是地说,韩枚的担心是十分有必要的,段然、周辅和陈浩三人之间的关系是公开的事实,他们也从来没有辩驳过。归根结底,任是一个做个几年官,有些政治敏感的人,都看得出来,这种场面是皇帝段言一手造就的,他们也无须辩驳。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韩枚提出意见时,所有人或快或慢,都能反应到他是冲着段言去的。
“在下很能理解韩拾遗的隐忧,但这件事不是我们几人就能拒绝的,人人皆有无可奈何罢了。只是在下实在是好奇,韩拾遗如此刚直,难道就没有想过可能会引火烧身吗?”
韩枚闻言顿时发出一阵大笑,他朗声道:“人吃五谷杂粮,谁知道哪天死、哪天亡?我读了几十年书,老大不小了才得了这一官半职,回头来却发现自己竟只会读书了。陛下说得没错,让我去管理百姓,只会是祸国殃民的下场。”
“人贵有自知之明,下官既然没有经国济世的本事,又算不上是个辩才,便也不在奢求于官位了,何不在剩下的这几年,说一些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左拾遗这三个字的话呢?”
周辅听他如此说,不由得拱了拱手道:“若是如此,在下倒要说一声佩服了。”
“好了,好了,该我佩服您才是,下官何尝不希望能如周舍人一般,有一肚子剖陈案件、打理政务的本事呢?”韩枚接着摆了摆手,说道:“下官不知道周舍人是听到了什么,来我这儿又看到了什么,但这都不要紧了,您尽管回去复命吧,韩某绝无怨言。”
说完,他又饶有兴致地对周辅说道:“我这间小屋,一年租金只要八贯钱,虽然离皇宫是远了点,但在邺城已经是极低的价格了,周舍人不妨参考参考。”
……
兵部,萧烦将头伸出窗户,将门外正在巡视各公廨的段然唤了进去。
段然一脚迈入萧烦的公廨,不等他开口,便苦笑道:“好我的萧大人啊,小子原以为您那天在太和殿说的是客套话,谁成想您竟然来真的了!”
所谓的“客套话”,便是前几日陈浩对狄部发表看法后,萧烦邀其来兵部当差了。
“老夫向来不说空话,那陈浩明明一肚子的本事,从前也算是兵部的人,怎么就不能回咱们这儿办差了?况且五品以上官员的调动都得陛下点头,这事儿你怨我作甚!”
说完,萧烦还不忘对段然打趣道:“那老头说的是有道理的,马上兵部就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了,还不偷着乐去,反来怪我,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闻言,段然顿时冷汗直流,连忙拱手道:“有萧公在,小子怎敢越俎代庖?”
“放心吧,不是在敲打你。”萧烦端起茶盏润了润喉,随后道:“老夫在军营混了大半辈子,你让我打仗自是没话说,叫我在几州几县筹措粮草,也算是能干得过来,但让我在邺城混官场,在兵部管全天下的兵马、粮草、车船,老夫自问没这个本事。”
说到这,萧烦又指了指段然:“你也没这个本事。既然咱俩都不行,那为什么不交给陛下,自有他手里的能人来管。”
“听好了小子,老夫打了半辈子仗,这次回邺城,就是来养老的,以后老夫就隔三岔五地来上一次差,除非是西域或者别的什么战场的军略,否则别给我没事找事,你自己看着办就行。实在拿不定主意,就去找那个周辅,他以前是你的人,找起来方便,让他去请示陛下。”
段然知道,萧烦如此说,便已经是得了皇帝的授意了,这种事情,单独他们两人的态度是造成不了任何影响的。不管萧烦心里到底是不是这样想的,他能做的也只有领命,当初面对皇帝的收权,根深蒂固的王通尚无一点反抗之力,他一个空降老帅又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