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州距京都不甚远,但因着前些日子各地暴雨都如倾盆,导致沿途道路至今还很是泥泞,是故到了第五日傍晚时分,马车才到芜州城外。
按理说凡过往车辆想要进城的,城守卫都该严查盘问、仔细登记,但今时的芜州城守卫好似并不乐意跟禾满一行人过多交流,只大致扫了扫通行符,匆匆瞥了瞥车内便放他们进去,跟躲瘟神一般。
虽此行并未对外声张,再加上这次所带之人并不多,只有夏冰和几个禾忠良挑的侍卫,但这些城守卫竟如此懈怠惫懒。
这还不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步呢,这群人竟如此渎职,真是欠收拾。禾满暗自不豫。
而且,方才在城门口,她好像还听到了种特别熟悉的声音,但一时想不起来是何。
马车悠哉游哉驶进城中。
刚在城门口时还未发觉什么不对,但越往城中走越觉得不正常:这里太安静了,与繁华喧嚣的京都比,这里安静得仿佛一隅被长久遗弃的地方,毫无生活气息,像是座空城。
准确来说,是座……死城。
“你们是何人?”
一道清冷女声在街道上陡然响起,似夜风拂过竹林,簌簌作响。虽然这道声音并不大,但在这空旷的街道上却显得格外突出。
“我们是来芜州寻亲的。”禾满掀起车帘对外面的女子说道。
“那些城卫竟这般轻而易举地放你们进来了?”
不等禾满回答,女子嗤笑一声,仿佛遇到了什么很可笑的事。
“为何不让进呢?”
禾满冲对面女子眨眨眼,不解地发出疑问,好似真的不知其原因。
女子收起笑,淡淡开口:“你们快走吧,也别寻什么亲了,如今还在不在都难说呢。”
说完,她转身往城内深处的一角走去,一副并不想与禾满多言的样子。
“哎,姐姐,你还没说为什么呢,怎的就走了啊?”
见她要走,禾满立即跳下马车追过去拦下她。
“你作甚?”
因前路被拦,那女子似有些恼,蹙眉看向禾满,语气中也增添了些方才没有的不悦。
禾满并未着急回答她,反倒是仔细端详起眼前这名女子。
刚才在马车内,二人相隔有些远,是以她并未看清这女子容样。
如今打近仔细一瞧才发现,眼前之人眉眼清丽,秀发只以一支木簪简单挽起,身着素淡衣裙,腰间系一条淡蓝色丝带。修长的手指上染了些许青绿,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石香气。
即便粉黛未施,反倒增添一种自然脱俗之美。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纵然读过万卷书,此刻禾满脑子里却只萦绕了这一句。
“姐姐是大夫?”回过神来,禾满询问,但语气十分肯定。
而后似又觉得有些唐突,禾满开口,自报家门:“我叫李遥,打北边来此投奔姨父的。姐姐,请问您尊姓大名呐?”
李遥,是禾忠良起的假名字,此行不宜声张,真名自然也就用不得。
“陈扶莲。”女子淡淡开口。
“哇,姐姐的名字好好听。救死扶伤,火中生莲,果然很称姐姐!”
禾满自来熟地攀谈着,也不管对面人神色是多么冷淡疏离。
陈扶莲有些不耐,“你到底要作甚?”
“姐姐。”禾满一脸惆怅地注视眼前女子。
“你看眼下天色已晚,我们主仆几人连赶了好几日的路,现在已是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原想着进城后找家客栈好好歇歇的,到头来发现别说人了,街道上连只小狗都没有。好不容易见着姐姐,姐姐又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
越说她的声音越发委屈,好似下一刻就能嚎啕大哭起来。
随后,果不其然听见她哽咽着:“我父亲刚去世不久,继母跟继兄便盘算着把我嫁给郡守家的傻儿子。亏得我身边的小丫鬟机灵听到他二人对话,我们才连夜南下想着来此投奔姨父家。奈何世事难料,一路上不是流寇就是天灾,终于历经万苦抵达芜州,眼下又是这个样子。”
言罢,还像模像样地拿起小手帕擦了擦眼泪。
一旁站着的夏冰几人听后都忍不住打了个冷噤,只求这位小祖宗的话千万别被将军和大公子知晓。
与此同时,将军府里正在说话的禾忠良父子俩都不约而同地打起了喷嚏。
“奇怪,这大热天的怎还打起喷嚏了?”禾沉喃喃自语道,随后看向窗外,“也不知昭昭到了没有?”
不知是受不了禾满的滔滔不绝,还是被她的“悲惨经历”打动,一直神情冷漠的陈扶莲终于有了些动容。
她漠然开口:“你们跟我来吧。”
听到这话,禾满立即收起方才那副哭哭啼啼的模样,转头让夏冰几人跟上,自己则紧紧挨着陈扶莲,甚怕下一秒她就把她们甩了。
陈扶莲带着几人往小街巷内七拐八拐,不知拐了多少个弯,才在一排小房子前停下。
她伸手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门应声打开,随之一股霉味迎面而来。
进去一看,不光是禾满,随行的夏冰等人都瞧呆了。
房舍逼仄,墙壁斑驳;蛛网交织,窗棂残破;室内昏暗,阴气逼人;桌椅倾倒,杂物堆积;床榻蒙尘,被褥凌乱。
一看便是许久无人居住的样子。
与之比起来,禾满来时的马车都显得富贵无比。
见几人皆是满脸呆滞的表情,陈扶莲不禁暗讽:果然,这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是娇生惯养。
“城中不会有客栈开,更没有其他多余的房子,就这眼前两间,你们要是不愿,那请自便吧。”
说完,陈扶莲作势要赶几人离开,禾满见状连忙拉着她的手,讨笑道:“好姐姐,我们愿意,我们愿意。您能帮我们,已是我们的荣幸,我们哪儿还有挑的道理?”
“既如此,后面几日你们住这里,等找到亲人后便趁早离开。”
言罢,陈扶莲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小姐,我们真的要住在这里吗?”望着她走远,夏冰犹豫开口。
倒不是她挑,只是在将军府,即便是身为婢女的她也从未住过如此破败不堪的屋子,更何况是自家小姐。
她们可以遭罪,但却是不愿让自家小姐一起平白受着苦。
“就住这里。”
比起夏冰的犹豫,禾满反倒是坦然许多。
“打进城起我便觉得不对劲,为何城守卫如此惫懒,为何城中如此冷清,无半分生气。陈扶莲一出现我就明白了。”
“小姐明白什么了?”
“这城中怕早已是疫病横飞,而且,有人故意在隐瞒不报。”
“疫病横飞,来之前我们有所预料,这个我能明白,”夏冰不解:“但隐瞒不报,小姐从何而知?而且单凭惫懒的守卫和冷清的街市,小姐怎的如此肯定?”
禾满解释:“按理说凡过往车辆行人想要进城的,城守卫都该严查盘问,但方才那群人只大致扫了一眼就匆匆放我们进来,即便是惫懒敷衍也不该如此。瞧着不像是懈怠,更像是躲避。”
“再者,我们在京城已待了一段时日,也知道傍晚的街市最为热闹繁华,即便芜州不比京城,即便是刚经历了水患,但也不该如此萧索冷清,街头巷尾半点人烟也无,很明显就是有人特意交代百姓不许出门。”
“但是,不让出门,陈扶莲却可以随意走动。”
仔细回想方才看到陈扶莲的场景,禾满又言:“而且我发现她手指上还有没来得及清洗干净的药渍,方才她走路时脚步也有些匆忙,但她看样子是个十分细致淡定之人。”
“能让一位从容不迫的医者如此匆慌的,那定是有天大的事在等着她。”
“而如今还有什么比灾后疫病更严重的事吗?”
夏冰点点头,还是疑惑问道:“那隐瞒不报呢?”
禾满继续开口:“如果只单是盘查过往行人,那我们进城时见到城门口有许多守卫,这些人已足矣。但当我们走近时,我还听到了一种声音。”
“什么声音?”
那会儿没想起来,适才她终于记起是什么了,“拉弦声。”
“拉弦声?”
“对,直到我们进入城中,才响起松弦声。这是为何?”
夏冰缓缓道:“还有其他人一直在监视城门口的动静?”
“对,没错。”禾满打了个响指,“那些人看见我们只有几个人,且为首的还是个姑娘,适才放松警惕。”
“而他们又为何如此紧张外人靠近呢?”
“因为他们心里有鬼?”
“不错嘛夏冰,不愧是本小姐身边的人,就是聪明。”
禾满洋洋自得道:“他们就是心里有鬼,因为他们害怕外界有人知晓如今芜州的这副景象,更怕是朝廷派人来巡查。是故,看到有人来时他们狗急跳墙,想除之而后快,但又怕是无中生有,滥杀无辜反倒自寻麻烦,不好收场。因此只有等我们走近,待最后发现我们并不是京中派来的人时才放松警惕。”
“眼下总算明白爹爹为何说此行不能被其他人知晓,更没有让阿兄和子钰陪同,选的侍卫还都是些……”
顿了顿,禾满扫了一眼在旁待命的侍卫,而后毫不留情地一字一句道:“豆,芽,菜。”
几名侍卫:“……”
“但凡他们看见随行的有高大威猛的男子,我们今日恐怕就没那么容易进城了,爹爹果真是神机妙算。”
环视了眼屋子,禾满道:“好了好了,莲姐姐给我们了两间屋子呢,你们几个去隔壁住着,我跟夏冰在这儿。眼下芜州怕是比我们想象中的更艰险,诸位好生歇息,接下来我们可是有大事儿要干呢!”
“是,小姐!”
看着几个“豆芽菜”们出去,禾满帮夏冰一起打扫起了屋子。
虽然这间屋子乍一看非常破败,但好歹基本生活用具还是有的。
在二人一番努力下,终于是有了能住人的样子。
禾满叉腰环顾一圈焕然一新的小屋,连连点头,只觉成就感满满。
陡然想起什么,她拍拍头,“我该给父兄去封信了,好让他们知晓我已平安抵达。”
说着她走到一个小破桌前落座,就着桌上昏暗烛火,从小箱子里取出纸笔,洋洋洒洒写了起来。
末了还不忘自己再看一遍,直到露出一个颇为满意的笑容,才把笔放下,吹了吹笺纸。
转身从笼子里拿出“彩球”。
“彩球”就是禾沉送的那只小白鸽,因那根彩色羽毛十分耀眼,禾满便为它取名“彩球”。
把写好的信放进“彩球”脚上绑着的小竹筒里,最后出门把它置于掌心,禾满摸了摸它的小脑袋,道:“彩球啊彩球,这次辛苦你了,回来请你吃好吃的。”
小白鸽“咕咕”两声以作回应。
旋即只见一道雪白划破静谧夜空,不辞辛劳,直奔远方家的方向。
……
“将军,公子,信来了!”
夜半三更,明月高悬,将军府陡然响起一道声音。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脆响,屋门被人从里拉开,转而看见两道人影从里疾驰而出。
“在哪呢,在哪呢?”禾忠良飞奔过去,一把夺过侍卫手中的信,“快给我!”迫不及待地展开,细细品读起来。
“爹,瞧您这副样子,这才几日啊,这丫头就给家里写信,莫不是觉得那里不好,抱怨起来了。”
禾沉在旁淡淡开口,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好似那日赶到长风亭送人的不是他,这几晚都守到半夜等信的也不是他一样。
禾忠良拍了拍禾沉的头,“臭小子,大半夜的别找抽,你要不看就滚回屋睡觉去。”
“是她先写回来的,不看白不看。”禾沉往禾忠良身边挪动,小声嘟囔着。
随后父子俩捧着信笺,一个字一个字、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反反复复看了七八遍后,禾沉嘴欠道:“这字怎得又变丑了,回来一定要让她多练练才是。内容也不充实,句子也不怎么流畅,有些词还用错了,那么多书真是白读了。”
他打了个哈欠,“爹,我先回去了,下次别大半夜再喊我起来,看这丫头无聊的话。”
说完他转身离开,临走前还不忘顺上禾满寄回来的那封信,“我得保留证据,省得那丫头回来耍赖。”
禾忠良实在懒得拆穿自家儿子的口是心非,无奈只随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