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对超级计算机都没什么概念。
不管是为水电站提前做数字的仿真和评估,确定安全抗震能力;还是通过数据分析和处理,精准构建地质结构,打穿一座喜马拉雅山的深度来找油,一口井打下去丝毫不差;抑或是通过大量的计算和模拟快速筛选出候选药物分子并优化其性能,加快药物研发的过程。
只有想不到,没有超算做不到的。
“艺术家”这样的超算云AI,可以精密计算重载火箭和进入奔月轨道的轻舟号舱段在什么时候能省时省力地进行完美接头,并且可以从头到尾辅助驾驶员进行飞行操纵上的调节。
具体落实到步骤上,周启明知道在100小时后,白帝一号将与他们的舱段组合成登月飞船,在200个小时后,他们将被月球的引力捕获,进入距离月球表面200公里的轨道。
接下来的四天时间他们将在狭小的返回舱里度过。
有时候令人生畏的不是难以接受的特殊情况,而是心理建设还未完善时的浮想联翩。
还好即便月球距离地球38万公里远,但这之间的距离,在任何时候回望地球,都能感受到母星强大的生命力。
只要还能看到地球,就能与那份虚空的恐惧抗衡。
如果要在远离或者靠近地球中,选择一个飘在外太空的死法,周启明宁愿死在飘向地球的路上,都不愿意永无止境地远离母星。
唯一令他感到庆幸的是,脱离近地轨道后,终于不用经历那该死的日出日落了。
失去对时间的把握,是一件很让人迷茫的事,已经有幽空让他头疼了,周启明对空间站最大不满的就是昼夜的快速更迭。
空间站里,秦向灵在配合李希睿搞试验,裴夕督促黄海进行心理辅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戴月组的离开,黄海看起来轻松了许多。
在与余书玲约上时间后,黄海居然提出了要在加密通话的通道进行访谈,毫无疑问,黄海之前的恐慌源确实是登月任务,在尘埃落定后,他才敢把心结示人。
这段时间里,余书玲没顾上找周启明交流,他就出发执行登月计划了,一直到重载火箭组合成功为止,都没法方便地联系上他了。
昨天她做完黄海的疏导工作后,继续回办公室与崔承泽谈论之前发生的事,有一个不小的收获。
陈羽娇被袭击当天,发现设备被盗用的崔承泽在监控室没有找到有用的记录,不过却在那里碰到了张驰,而张驰访问监控室的记录,以及其他警卫的行动记录的丢失,很可能就是因为他销毁了一些证据,如果只是删些关键性的记录,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所以整个警卫方面的记录都被他清理掉了。
张驰的嫌疑越来越大,那么廖长庚的死,很可能和他脱不开关系,很难想象周启明现在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飞向月球。
昨晚她看了周启明启航前录制的视频日志,画面里的他表情有些踌躇。
除去汇报每日工作的内容,他还在视频的结尾念了两句诗。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是李白的《行路难》,他还是那么爱李白。
随后黄海找上她开始了今天的心理辅导,他的要求很简单,心理问题这事儿不要越搞越复杂,他没有那么脆弱,接下来他会全力以赴认真完成太空任务。
而他放出来的重磅消息,则是惊掉了余书玲的下巴。
他之所以极力杜绝奔月,是因为张桥。
这事还要从一天前说起。
黄海本来是戴月组的驾驶员,在空间站的三天时间里,他只需要维护好推进舱的设备就行,但他ISFJ的性格过于无私,他愿意牺牲自己为数不多的休息期,帮助张桥更早完成实验准备。
张桥对于他的好意也是心领,不过鉴于他没有经验,连当助手的资格都没有,张桥只是让他帮忙打下手,这批冻干只能最多做三组实验,珍贵得很。
这批细菌冻干是温相序命名的,名字叫ShewanellaloihicaWX,Shewanella是细菌的属名,loihica是细菌的种名,Shewanellaloihica就是光伏希瓦氏菌,而WX是温相序的名字WenXiangxu,是按照《国际细菌命名法规》里拉丁双名法命名的。
冻干活化、开管复溶、接种到培养基、在除氧环境中进行复活培养,经过张桥48小时的精心培养,这些被基因编辑过的细菌已经大量地挨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薄片,已经是足以发电的菌群了,但温相序曾明确指出,要验证这些细菌能在太空中生存和繁殖,就不能仅靠除氧装置和微重力环境来进行实验,得真的放到太空环境。
所以在黄海的帮助下,穿好舱外航天服的张桥带着细菌到了节点舱。
其实问天舱那边也有暴露实验平台,不过轻舟号的节点舱已经能满足实验需求了。
在把节点舱的使用情况通知其他人后,他们开始了实验。
监控中,系着安全卡扣的张桥手持细菌培养皿,黄海关闭了节点舱与轨道舱的内舱门,关闭了气闸,打开了节点舱的侧舱门。
地球在另一面,他看到的是浩瀚无边的星辰海,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璀璨光点里,是宇宙的美学。
“你还好吗?”见张桥没有说话,黄海及时问道。
“对不起,恍神了。”
张桥沉浸在这无垠夜空中,他回味起了火箭升空前周启明的感慨,真的就是如此震撼,夜晚才是宇宙的主色调,白昼只是星体之间转动的附加产物。
黄海一直专心地观看着监控,无论是在显示屏里还是舷窗前,都远远没有站在太空中带来的冲击感强烈。
画面里,依稀能看到一条中间亮,两边暗的光出现,并且瞬间变得很亮,直到空间站的所有人在这一刻全部失明。
黄海什么都看不到,只能通过通讯器呼喊张桥,却没有听到回应,等脑袋的麻痹感消失后,他才恢复视力。
他看到画面里,张桥的手依旧紧紧抓着培养基,他的身上有电弧在缠绕,只是惊鸿一瞥,空间站组合体里所有电子仪器停止了工作。
由于节点舱被占用,轨道舱这边的人过不去,空间站那边的人过不来,大家都在紧急抢修发电设备。
轨道舱这边是背阳面,环境温度急剧下降往零下一百摄氏度走,而空间站那边是向阳面,环境温度急速上升往一百五十度走,真正意义上的水深火热,如果不是舱段的外壁有保温隔热材料,也许这冰火两重天很快就会杀死所有没穿航天服的人。
黄海与同在轨道舱的队友们讨论着这个突发情况,根据他的描述,对这方面略知一二的李希睿认为很可能是遭遇了弓形激波,这种光波比伽马射线还强大,不仅在宏观尺度上可以烤焦星体,在微观尺度上还能加速电子运动,而且是向所有方向运动,而不仅仅是沿着磁场线运动。
在李希睿提到烤焦这个词的时候,听到的人都出现了海马效应,脑袋里有了曾经在这里经历过被弓形激波烤焦的死亡记忆,这样的诡异超越了死亡本身。
张桥就在舱门的另一边,但他们却束手无策,要是打开内舱门去救他,整个轨道舱都会变成真空环境。
两天过后,他们不再有心思关心张桥的生死,因为所有设备都无法启动无法修复,轨道舱的食物虽然够吃,但温度越来越低,等他们不得不穿上舱外航天服过活时,死亡的期限将会快速收缩,直至穿过他们。
四天后他们彻底放弃了在电子设备上的挣扎,转而开始把希望放在剩余的两份发电细菌冻干上。
七天后,轨道舱的试验工作区被菌群布满,就在李希睿开始尝试把菌群产生的电力连接到轨道舱的电力系统时,他们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张桥。
他出现在了舷窗外,应该饿了七天濒临死亡才会主动解开安全绳,他的身影在缓缓远离空间站组合体,飘向地球。
越来越远,大家都聚集在舷窗边,看着他在静谧中远去。
空间站的电力突然恢复了,就好像是因为张桥离开了干扰范围才得以恢复的。
观测镜里张桥的身体自然放松开,应该是走向生命的尾声了。
背向他们的张桥,在寂静的被观测视角下,缓缓扭头看向舷窗里的他们,这不甘的凝视,让人不由得停住了呼吸。
等黄海重新恢复呼吸时,时间回到了做暴露实验的那一刻。
“你还好吗?”张桥站在画面里,手里托着培养皿。
“对不起,恍神了。”黄海回答道。
本以为是漫长的幻觉,但黄海又在画面里看到了那条中间亮,两边暗的弓形激波,只不过这次是一闪而逝。
他看到张桥的身上出现了电弧,除此之外无事发生。
张桥在暴露实验的时长足够后,让黄海关门开气闸时,他还有些无所适从。
那经历的七天时间好像从未发生过,但他在私下询问李希睿关于弓形激波时,得到的信息却和当时李希睿说出的知识点完全对得上,可大家的行为都没有任何异常,好像只有黄海对不同时间线上的突发事件有清晰的记忆。
不是自己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黄海这样想到。
听完他的讲述,余书玲沉默了许久。
“这听起来,很离谱。”她说。
黄海现在没有理由骗她,而且从视频中的微表情来看,他不像是在撒谎。
余书玲补充道:“你知道说出来没人信,所以之前才坚持装作心理出现问题的样子,我说得没错吧。”
黄海点点头。
“可是你不担心咱们的谈话被公开后,你会被认为是精神不正常吗?”余书玲问道。
黄海摇摇头。
“他们已经出发了,有张桥在,一定会出事的,我很笃定,届时所有怀疑将不攻自破。”
“无论真假与否,你的行为有失航天员的品格。”余书玲说道。
“我可以视死如归,前提是死亡真的是看得见的终点。”
黄海并不奢望余书玲能理解他。
“我可以答应你的请求,把心理评估做正常,但你也得为我做一件事。”“什么事?”
“等戴月组那边成功与白帝一号对接后,你帮我建立一个与周启明联系的秘密通道。”余书玲觉得这件事应该提醒周启明。
“抱歉,我不是工程师,不过我可以帮你递话给裴夕。”既然说是秘密通道,想来她也是不想把这事公之于众。
余书玲同意了。
三天后,她来到了地面站的大厅观看这一次的船箭交接。
主画面有二,清晰的白帝一号的视角,和模糊的轻舟号舱段视角,这些都是由在贵州QN州的馈源舱传来的信号,这个领先全球的先进天文设备还有另一个名字,中国天眼。
余书玲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
这次地面台只负责记录AI“艺术家”回传的资料和报告,虽然这个超算云AI是在地球上发送信号计算船箭交接,但不管是信息传输的时间差与精准度,还是船箭实时的轨迹预测和位置把控都是经过大量模拟和计算,并且每时每刻都在重复验证和监测变化。
然而没有任何超出预料的变化,白帝一号按照着艺术家的既定路线,来到了已经准确做出偏转的轻舟号舱段前方,并且通过侧边的推进器做了个干净利落的一百八十度转向,使得即将对接的船箭两头相对。
白帝一号完成了制动,而轻舟号舱段启动了反向的推进器。
在艺术家的计算中,依靠略有不同的惯性就能让前后的船箭以安全的速度靠近、相接。
人类驾驶员也能做到这么精细,但这样的操作没有容错,而超级计算机在得到正确答案前,已经对数据修正了亿亿级别的次数。
坐在返回舱里的戴月组成员们内心多少有些忐忑,毕竟把命交给AI还是会不放心。
只不过这样的心思在急剧减速带来的过载中扭转成了对抗6G值的专注力。
紧贴在调整过方向的座位上的周启明实在没有预料到自己又会出现黑视,仅是眼皮一乏,他就脱离了现实的引力,又要进入幽空了吗?
等他恢复视觉时,看到的是天花板。
陌生的天花板,空气中泛着消毒水的气味,整个房间以白色为主。
钢架床上的自己,穿着病号服,身体不再是十岁的状态。
周启明惊骇地打量着这个没有任何印象的病房。
这是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