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书玲是个特别讲究规矩的人,从她对这次面谈的安排不难看出。
又是约法三章,符合她的风格:第一,穿长袖长裤、戴口罩、手套以及鞋套;第二,不要碰任何东西,包括敲门和拉门把手;第三,只能站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
今天恢复训练,周启明心情不错,所以对麻烦事务的接受程度要高些。
小组内的风气明显是被裴夕整顿过了,无论是基础理论学习,还是训练场练体能和项目,都只感受到了一些极为克制的目光。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回归的消息还没有传开,别的小组的人尚不知情。
心情舒畅的周启明整备好后,站在隔壁的门口,咳嗽了三声。
余书玲答应了一声后,听到了她走来开门的脚步声。
周启明看过她资料上的照片,说倾城不及,论亭亭不止,今天训练前他已经刮掉了胡子,头发也往后梳成了大背头,比前几天清爽。
门开了,扑鼻的消毒水味如同泄洪般涌向周启明,他不退反进,摁紧口罩里的铁丝后,直直地走到了房间深处。
抬眼就看到那面熟悉的墙上,同样有被剪断线路的偷拍装置。
余书玲关上了门,远远地绕过周启明来到窗户旁的椅子上坐下。
周启明打招呼的同时,稍微打量了一下没戴口罩的余书玲,风姿绰约是照片里没有体现出来的,她皮肤十分白嫩,但是双手的手背上都有极其糟糕的皮肤病。
看上去像是烟头烫出来的又黑又硬的血疤。
还没等周启明询问,余书玲就主动开口了。
“我已经说过,不会再告诉你任何事,今天我们只做心理层面的观察和诊断。”余书玲看着被剪掉的电线,眼眸里不全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话里有话。
重获自由后的意气风发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余书玲惨白的神情所摧毁,原来她的皮肤惨白得没有了血色。
难以想象她在打破镜子后,经历了什么,周启明在这一瞬间就明白了,余书玲之所以要和他面谈,就是在以她的现状警醒自己。
她平静地抛出日常访谈的问题,周启明收敛起了猜疑,配合余书玲回答着。
被问及他为什么会报名商业航天员这档子事,得追溯到他十八岁那会儿。
一对少年、少女初次入京,天安门、故宫、香山、长城、欢乐谷让他们流连忘返。
少女叫钱芳,早在高中时她与周启明就互生情愫,只是学习成绩的差异在高考后如一座大山横亘在二人之间,钱芳要在BJ上985,周启明只能回重庆选择读二本,或者出来打工。一直到他陪着钱芳到学校游览了一番后,他才做出了复读的决定。
余书玲把玩着手里的一个金属小牌子,让他说说来到这里有什么样的目标。
周启明如实回答,他的目标就是转入驾驶员小组。
他和张驰的约定已经传遍基地,大家并不在乎他为什么要转组,大家在乎的是,他为了达成目的,逼死了魏恩东,放他的血,把他的尸体带回来讨赏,何其冷血。
余书玲继续追问,为什么一定要转入驾驶员小组。
周启明瞥了眼偷拍装置,他缓慢说道:“你看那天,看那墙,看那秋海棠。今天还是星期一。”
余书玲了然,这句话她有点印象,是哪本书里的经典句子,周启明应该也是顾及被窃听,所以没有把话说敞亮。
没等她继续开口,周启明的手机响了,是黄警官打来的,为今天的谈话画上了休止符。
黄远胜有事找周启明,临走前,余书玲让他把口罩、手套、鞋套留在了她的屋里。
两人道别后,开始了各自的揣测。
余书玲在网络上找到了那句话的出处,是《百年孤独》里的一句话。
看那墙?不对,重点应该是最后那句,“今天还是星期一。”
想到这一点后,余书玲查了一下工程师小组在星期一的训练课程表:体能训练、离心机训练、失重训练、机械臂操作训练。
星期一是训练内容安排最接近驾驶员训练内容的一天。
余书玲开始调取工程师小组的训练日志,查看每周一的视频记录。
周启明没有第一时间去找黄警官,而是前往心理辅导员的办公室。
这里风沙常见,特别是遇上同屋的人里有四川人,座位积尘是常事,余书玲有段时间没来办公室了,她的桌椅不太干净。
桌上的灰尘被周启明放下的文件扬起了些,是他随便找的一沓纸。
他没有乱翻东西,而是集中注意力在寻找蛛丝马迹上。
地面的最角落里,有棕色毛发。
桌面文件夹放置得很整齐,唯独一个倒在桌面的相框吸引了周启明的注意。
他扶起相框,猜想在这一刻得到了印证。
那是一张余书玲和家里人的合影,她和她的父母站在一个庭院的树荫下,三人笑得很开心,她的手里还抱着一只约克夏,是很正常的一张全家福,不过相框的玻璃面板上有裂缝。
玻璃的裂痕无非几种:应力裂缝、冲击裂缝、热裂缝、压力裂缝和腐蚀裂缝。
玻璃面板上明显是压力裂缝。
周启明关注到的是余书玲抱着的狗,地面角落的毛发像是狗毛,还有见到她时,她一直握在手里的牌子,极有可能是宠物狗牌。
“你哪位?”有一位刚回到办公室的心理辅导员,坐到旁边的座位后,向周启明发问。
“余老师托我来整理一下文件。”周启明解释道。
“哦,她还好吗?说起来老张那里有带特效药,就是隔壁办公室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余书玲得流感的事,其他人应该都知道了。
周启明客气地打断了这位心理辅导员的热心。“余老师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是她家狗狗也出现了发烧的病症,只好送去镇上的宠物医院。”
“这样啊,希望镇上的宠物医院靠谱。”这位心理辅导员就差把穷乡僻壤的帽子扣在冷湖镇头上了。
再次客套几句后,周启明把那一堆文件重新放回原处,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他确定余书玲是把她家的狗带来了基地,但是在宿舍却没有看见,周启明皱着眉,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
来到黄远胜的办公室后,周启明没有表现得思虑过重。
黄远胜找他来是因为,周启明拿出来的十九万,被魏恩东的父母退还了,原本周启明想着,就收一万块,当作运送尸体的辛苦费,其他钱还给他父母,没想到人家父母没收这个钱,也根本没有吵着闹着要和周启明打官司,只是要求警方一定要严查魏恩东的公司,希望能找出他做商业间谍是被逼迫的证据。
也许对于他们那样的知识分子来说,生命诚可贵,清白价更高。
银行卡重新退还给周启明后,黄远胜眼神变得深邃,突然问周启明为什么半夜跑出基地。
周启明打算装傻充愣蒙混过关,但黄远胜直接拿出监控记录,上面有他在监控角落一闪而过的画面。
对于那晚的行为,周启明坚称实在憋不住了,想走走散心,黄远胜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让他发现什么异常随时汇报。
次日来到了基地的周六,训练项目很单一,上午理论、下午体能,临近周末,学员们的训练热情并不高昂,这样排课是有道理的。
训练场,周启明终于感受到舆论的压力,其他小组的学员站在跑道旁,三三两两、指指点点,更有甚者拿出手机对着周启明拍。
晚饭时间,周启明一个人坐在食堂吃饭,看到自己的训练照片被放在了社区软件上,下面充满恶意的评论居多,仍有人不满他还能好端端地在基地训练。
关掉社区软件后,周启明在手机上搜索着关键词为“皮肤病”的病症图片,很快,他就没有了食欲。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宿舍,看了眼紧闭着的余书玲房间的门,事情的脉络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如果他猜测没错的话,在余书玲主动破坏了偷拍装置后,应该是收到了警告,十分严重的警告,让她失去了扩大这件事影响的动力,她的狗在某种情况下染上了炭疽病,那只约克夏也许经历了皮肤坏死、焦痂和周围组织广泛水肿,最终死在了余书玲悲伤的哭泣中,而接触过狗狗的她,也患上了皮肤炭疽,从而出现了那个特别显眼的焦痂病症。
余书玲一定是收到了恐吓,看到了相框裂缝蔓延向了她家人的画面,于是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把那只狗的尸体也封闭到了行李箱中。
所以周启明在掩埋第二个箱子时,还得撒上石灰粉,所以余书玲的屋子才充满消毒水的味道。
余书玲的聪明之处是,她提出规则约束周启明的同时,也是在用规则提醒周启明,其中包含着大量的信息,打破镜子前是如此,打破镜子后也是如此。
周启明敲了敲门,他已经来到了余书玲的房间门口。
门没有开,周启明静静地站在猫眼面前,也不知道此时他是否正在被观察着。
和人建立信任的第一步,就是坦诚,特别是心理医生,周启明深知他的冲动来自于自我的压力,在她这里要是能卸掉一部分未尝不可。
“昨天的故事,我其实遗漏了一部分,在我和前女友到了BJ后......”
二〇一二年八月出头这天,双人游的最后一站来到了欢乐谷。
就在一周前,BJ暴雨倾盆,雨大成灾。
人民群众积压了一周的娱乐精神在欢乐谷得到了暂缓,换来的是人挤人,队排队。
钱芳的鞋底很硬,脚走破了皮。不能落脚时,都是在周启明的背上待着。
周启明的体力在透支,好在已经是上午最后一个项目。
极速飞车,这在当时,被称为最恐怖的过山车。
钱芳的眼里没注意到周启明疲惫神态,而周启明的眼里映着那垂直的,生猛的轨道,直到他所在的箱体也成为了轨道的一部分。
是过山车在俯冲。
嘈杂的轰隆声和人们的尖叫声在周启明晕厥的一瞬间荡然无存。
紧接着,是静默无声的黑暗。
周启明没有在过山车上醒过来,而是发现自己睡在逼仄的衣柜里,这极为熟悉的,令人不悦的气息,是福利院的衣柜。
柜门被他从里向外推开,映入眼帘的是室内日光下绒毛为之透明的双手,稚嫩的手。
他转身看着有着老式雕花的衣柜上的镜子。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镜像空间里,那个久违的面孔。
是十岁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