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风纹走入了瞻园之内,今日是大好的月圆之夜,风纹沿着一路萧索破败的园子走到了白露阁下。
白露阁竟然还没有坍塌,甚至整个园子之中,只有这里依旧完好。
风纹拾级而上,猫头鹰扑棱棱地飞到了白露阁顶。
一人一鸟就这样注视着远方表里澄澈的菱湖,菱湖之上,一轮圆月映照其中。
栀子花的香气从鼻翼传来,风纹摘了一朵,看了一会儿,将它投入了湖水之中。
“你想起宗徽了?”猫头鹰问道。
“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他就那么毫无保留地相信了我,当时你也在。”风纹有些伤感地回忆道。
“如果不是因为他把水纹图给了你,或许后面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儿了。”猫头鹰说。
“没有水纹图,也有别的,我既然决定入世,又岂会那么简单呢?”
“水纹图和白玉簪现在还在侯谨山的手里,你不打算要回来?”猫头鹰问。
“随便吧!”风纹忽而款款跳起了一支舞,月光之下,水波荡漾之间,她一袭红衣,未施粉黛,就这样翩翩起舞,看起来甚是令人陶醉。
这支舞,正是初遇宗徽的那一支舞,名唤《庄周梦蝶》,或许是纪念吧!只可惜,今夜有舞无曲。
这时,一曲笛声便悠然吹响了,正是那首《庄周梦蝶》。风纹脚下未停,身段更显婀娜。
一曲终了,一舞终了,一个男子的声音从风纹身后传来。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故地重游。”
“什么时候回来的?”风纹没有回头,直接问道。
“一个月了吧!游遍世间,顺便修好了白露阁。我已经远远地瞧了你一下午了。”对方说道。
风纹准过身去,凭栏而坐,左膝微屈,白玉般的手臂支着下颌,静静望着他。突然认真道:“商行,你留胡子不好看,显老,刮了吧!”
商行有些尴尬地摸了摸下巴,说:“这么多年,你的容貌一点都没变,还是十五六岁的样子,连衣服都是初见你的模样。只是,你的头上,少了那根白玉簪。”
“那支发簪就是在这里,一个月夜,宗徽送我的。”
“难怪你当时说是故人相赠,所以那里面才是真正的水纹图。”商行了然道。
“这么多年了,你都没有回来看看自己的瞻园?毕竟你有钥匙,可以不用像你弟弟一样这么老去。”风纹开始与他闲聊。
“故人不在,我又何必触景伤怀?”商行说道。
“你总是能够让自己过得最舒服。”风纹笑笑说。
“再怎么舒服,也难逃相思之苦。”商行深情款款地看着风纹说:“今日之前,我真没想过还能见到你,只是觉得,若你可能现身世间,一定会来此地缅怀。”
商行来到凡间已经一月,自然不知如今在神界风纹现世的消息已经沸沸扬扬。想了想,他又说:“我忽然有些后悔,若是这些年早点儿下来看看,会不会早就遇到了你?”
“我会,我现身世间也不过一月。”风纹说:“应该就在你下凡之后。”
“哈哈哈哈,总是这样。”商行忽然大笑起来,然后转过身去,再次转过来时,已经刮掉了胡子,看得风纹一时失语,但又不得不感叹道:“你这张脸也还是好看的。”
商行说:“我现在洁身自好。”
“所以?”
“我喜欢你。”
“我早就知道。”风纹微笑,不为所动。
“那你呢?”商行追问这个明知答案的问题,总还抱有一点儿希望。
风纹微笑着,摇了摇头。
商行略有些紧张,有些目光灼灼地问她:“摇头是什么意思?不喜欢?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我只是,不需要。”风纹说着站起身来,转身便欲离开白露阁。
商行有些低低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说:“至少……不讨厌,对吧?”
但是却没有得到风纹的任何回应。
……
……
接下来的几日里,风纹一路故地重游。看到了公主府的萧索,又看过了马嵬山的破败,走过了净月坛的荒凉,又穿过了天都峰的寂寥……
商行一直跟在风纹的身边,两个人向往常一样谈笑风生,猫头鹰则一直在暗夜中悄悄跟随。
某一日,风纹站在了岱海的观景台上,有趣的是,这座山峰一如既往,看起来每年都会有人返回修葺。
她几乎走遍了岱海的每一个角落,跟在身后的商行倒是第一次看到岱海的内部,不觉啧啧称奇。
夕阳缓缓落下了,照得整个观景台一片橙黄,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色的金箔。
风纹注视着商行的眼睛平静地说:“谢谢你,还愿意像最初一样看待我,也谢谢你,多日的陪伴。”
“所以——你要回去了?”商行笑了,说道。
“嗯,回吧!”风纹说罢,化作一抹流光,消失在了观景台上,下一刻便出现在了月球之上的岱海。
商行紧随其后,一同离开了这里,却返回了火星上的商行。
……
……
风纹落在了前往山峰的铁索桥上,这里的布置竟然一如凡间岱海,甚至没有做出丝毫改动,这在神界也是不少见的。
当她坐在观景台的瞬间,岱海的很多人都感受到了,她也没有隐藏自己的气息。
忽然,她甜甜地笑了,说道:“师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来此接她的只有明念一人,明念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伸出手便拍了拍风纹的头,说道:“你还知道叫我师兄呢?一百多年了,连个音信都没有。回到了神界,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毕竟这里才是你的家。”
“家”这个字一出,两个人的心中都泛起了涟漪,终而风纹笑了,说:“算来算去,好像真的只有这里才是我的家。”
“扶风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他不是一直与你形影不离?”明念问道。
“那些不堪回首的旧事就不要提了。”风纹这般说着,明念立刻明悟。
是啊,过往的恩怨的确不少,扶风不愿意现身也是有道理的。
风纹却也没有立刻回去的意思,这时看着漫天洒落的夕阳,回想起了刚刚在凡间岱海的景象,不同的是,这里的天空中始终有一个巨大的蓝色星球。所以她指着蓝星说道:“如果不是那里,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回到了真正的岱海。”
“故人都在,风景也在,这里就是真正的岱海。”明念回答道。
“只是不知这真正的岱海,是不是我怀念的岱海。”风纹沉静道。
“岁月会磨平一切恩怨情仇,最终剩下的,只是一些不愿忘却的记忆。”
“那,岁月会磨平野心吗?”风纹反问。
“我只知道,岁月无法消磨爱意。”明念转而回答道。
“我忽然想起了那日我们说过的话,当时也是在一个夕阳垂地的黄昏,我被花豹黑豹重伤,你带着我走的也是这一条路。”
“我记得,那一日你很伤感。只是现在想想,当初我不理解你小小年纪怎会有那种想法,如今看来,倒是我浅薄了。”明念拍了拍风纹的肩膀,像一个大哥哥一样笑着说道。
“你说你不理解,却恰恰说中了要害——‘未经历世事,便堪不破生死。生为梦,死乃觉。’这是你当时给我的答案,现在回想起来,我都十分感佩。”风纹笑着看着明念说,一举一动之间,与昔日的她竟似乎没有任何分别。
明念也笑了,说:“谁能想到,你竟然有如此身份?”
“但说来说去,师兄才是最懂我的人。”风纹说。
“所以,我今日有话跟你讲。”明念将双手放在了风纹的肩膀上,很认真地问道:“刚刚那句话的后面,还有半句——看得多了,自然就淡了。如今已过百年,阅尽沧桑,可算是淡了?”
风纹立刻就听懂了明念的话外之意,这时她那双清明澄澈的眼睛正对视着明念那一双蓝眼睛,二人对视许久。
终而风纹说:“还有一件事,一直是我的心事,总要解决的。”
明念有些失落,说:“这样不好,就像在这样就很好。”第一个这样,自然是不赞同风纹来此的选择。而第二个这样,则是劝她离开,让一切到底为止。
“为何只有师兄一人来接我?”风纹却换了一个问题。
“师姐本就不喜这种场合,其他人都是长辈。”明念笑了笑说:“你还在意这些?”
“师父知道你会劝我,但他还是让你自己来了,因为他知道,无论你劝再多,我都一定会去见他。”风纹很平静又冷酷地说出了这个现实,然后在心里感叹道:,你就这么胸有成竹,就像是要给我最后一次机会一样么?
“因为他真的很想念你,这些年来,我不得不承认,镇海楼之内,你才是他最珍视爱护的人。”明念认真地说:“或许这就是一次机会,我们一家人会回到从前。”
风纹天真无邪地笑了:“师兄说得对,是我多虑了,我们走吧!”
看着风纹迈着轻快的步伐转身前往山峰,明念的眼神充满温情,却又带着一丝伤感、一丝决绝,随后轻松地说:“珅娘这几日就在忙活,一直在准备你最爱吃的东西。”
“是啊,这些年,我最怀念的就是珅娘的手艺。”风纹充满了期待。
……
……
明念在前推开了镇海楼的大门,放眼望去,圆桌周边坐着个人。阮青白正拿着一壶酒,常年冷冰冰的眼神也充满了笑意,她的身边则坐着在精心备筷的松廉;他们的对面,珅叔和珅娘紧挨着,珅叔满脸笑容,珅娘也温柔地笑着,笑容中带着一丝期待和一丝隐忧。而侯谨山则面朝着正门,端正威严地坐着,却亦难掩眼中笑意。
明念拉着风纹的手,迅速地走进了大门,然后二人便坐在了侯谨山对面。
“吃饭吧!珅娘做了很久,都是你喜欢的。”侯谨山说道。
于是风纹开心地夹起了一块排骨,迫不及待地送入了口中,喟叹道:“多少年了,就想吃这一口。”
“别就光吃排骨,还有红烧肉,油焖虾,都是珅叔从凡间取回来的,全都是你最喜欢的。”珅娘赶紧热情地风纹夹菜。
“你怎么吃起饭来还和一个小孩子似的?”阮青白说着递出了一个干净的手帕,“还不快擦擦?”
“谢谢师姐!”风纹甜甜地感谢。
这顿饭就这么轻松愉快地吃完了,镇海楼就像是款待了一个许久未归的游子,一家人久别重逢,其乐融融。
饭后,风纹勤快地帮助珅娘一起收拾碗筷,两个人一起在楼上厨房里洗洗涮涮。
“我真是好久都没吃这么饱了,真是怕不小心吃胖了。”风纹揉了揉自己的肚子说道。
“你怎么可能吃胖?就算是胖了,胖一点儿也好看。”珅娘笑呵呵地说道。
“我真想以后天天都能吃到师娘做的饭。”风纹笑着说。
“那你以后就住在镇海楼里,像以前一样。”珅娘看着风纹,平静中带着一丝挽留。
“我怎么知道,师父愿不愿意呢?”风纹说。
“我知道你们之前有误会,但只要说开了,一切都能解决,宗主是最疼爱你的。”珅娘说。
“是啊,只要说开了,我相信一切都能解决。”风纹也笑了。
……
……
一切都收拾完毕,已经是斜月沉沉。侯谨山今日难得没有在楼上练功,而是站在了观景台上,看着远方的风景。
风纹也轻轻地走到了他的身边,静静站立,与他一同看着天空中那颗巨大的蓝色星球。
其余所有人都在楼内,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师父,那里应该就是岱海吧!我们曾经的家。”风纹忽然指了指。
“的确。”
于是,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中。
良久,风纹说:“初见面时,我便知道世界会发生什么,知道谁能成功、谁会死亡。我不想牺牲太多无辜之人,所以去目窥园调换了檀香,只是那时我无法解释这一切,毕竟就算是说了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净月坛一行,你避开长虹,私见皇帝,我曾经有所怀疑,你是皇家之人。”侯谨山没有回应他,而是自顾自地说着往事。
“马嵬山上,我知道天都峰掌门会丧命,他对青青有养育教导之恩,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所以才会出手干扰。”风纹继续说着自己的话。
“你在皇家的地盘上阻碍我,倒似乎印证了自己的皇家之人,这就像黑猫是我岱海之人一样,只是现在看,岱海没有任何皇家的奸细。”侯谨山平静叙述道。
“扶风因此重伤,我能理解各种误会,但未曾想过报仇。在马嵬山世界改变之时,我曾经动念不如杀了你,一了百了,但最终脑海中回忆的,都是在镇海楼内的点点滴滴。”风纹说。
“原本我已忘记一切,但捡到了你的发簪,方知在初见面时你就在欺骗我。可偏偏这时,我发现所有人都忘了你,我才开始思考当日你在这里说的话,那些关于梦境的叙述或许不全都是妄言。”
“那时从这里跳下去离开镇海楼后,我带着扶风躲入了师娘的小院中。”风纹说。
“机缘巧合之下,哪怕她已经不记得你,我也发现了端倪,所以在皇帝围攻岱海时,才会让珅叔去那里找你。”
“你怎么就能确定,我一定会在那里呢?”
“我只是可以确定,岱海有难,你不会置之不理。神界之战,我若知道你可以将世间改变至此,或许不会怂恿皇帝出手去屠戮百姓。不过,一个人的神界,实在是太过孤单,我到后来才明白你的意思。”
“所以现在的神界一片热闹繁华,处处安宁祥和,人人长生不老,举世皆神,再无苦难,师傅您说,这算不算是最好的结局呢?”风纹笑着问侯谨山,语气却十分认真,却带着一丝探寻。
“所以,你认为这一切都该结局了?”侯谨山平静反问,丝毫没有任何情绪波澜。
“这多像童话故事里讲的,所有人都幸福地生活了下去。”风纹说。
“童话?呵呵,可是说来说去,世人猜测纷纭,有人敬你,有人畏你,你到底算是什么人呢?”侯谨山轻笑一声,低着头看向风纹。
“这里是我的梦境,某种意义上,我是这场梦境的创世之神。”风纹有些调皮地靠近侯谨山,甚至有些不礼貌地伸出一根食指点了点他的胸膛,说:“所以,师父要尊重一下我呀!不然,您现在也拿我没办法不是?”
“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风丫头,是你该敬重我,如此行径,未免过于冒犯。”侯谨山说罢,一只手拍向了风纹的那挑衅的手。
风纹猛地缩回了手,开心地笑着说:“我就是不敬重你,你如今又想把我怎么样?当年在岱海的时候,我也没少挑衅你。”
二人都不禁回想起了岱海的种种往事,嘴角不觉露出笑容。
而风纹却不依不饶地得寸进尺了起来:“某人现在也不能随手把我扔进密道里,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我定在原地,就算是找师兄来处置我,没准也会被我策反。我说师父啊,您老人家呢,现在只能纵容我。”
“有恃无恐了?”侯谨山笑着反问,但风纹却总觉得他有些咬牙切齿。
看着风纹那幸灾乐祸的样子,侯谨山食指微屈,在她的额头上猛然敲了一下。
还未曾敲实,风纹便迅速跃开了,开心地围着侯谨山蹦蹦跳跳。
楼上的人们都注视着这里,珅娘看着这样也不觉松了一口气,颇为欣慰。
侯谨山看起来马上就要出手惩治风纹,风纹却他面前站定了,然后开怀大笑起来,笑得几乎直不起腰,终而喘息着说:“师父,现在我们之间总算是没有任何误会了吧?”
侯谨山那只本要惩治的手听闻这话,缓缓地放在了风纹的头顶,轻轻摸了摸说:“自然。”
风纹又笑了,笑着笑着却带了一丝苍凉感,正当侯谨山要说话时,她却忽然平静犀利而又悲伤地看向侯谨山,说:“那为何,结局还是一样的呢?我不明白,您怎么就不知足呢?”
侯谨山放在风纹头顶的手僵住了,笑容也变得寒冷了起来,他收回手背在身后,看了风纹半天,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终而说:“看来你已然知晓,看来那两个疯癫的老家伙说的是真的。”
“看来,您今日早就准备好了。我只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或许您不会动手呢?我也想不明白,您怎么忍心再次打破这得来不易的安宁?”风纹的眼中闪过一丝隐痛。
“我说过,这本就是对我的惩罚,但任何惩罚都不能动摇我的道心。”侯谨山语气有些冷了起来。
“回想起来,在您的面前,每一次我都败了。”风纹平静地感慨道。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挣扎呢?”侯谨山看向风纹。
“所以才要再试试,痛定思痛嘛!”风纹笑了。
但两个人依旧这么站着,落在楼上之人的眼中,二人也依旧在和谐地看风景。
终于,风纹说:“侯谨山,你为何一定要这样呢?”
“因为你现在,才是我修道的尽头。”侯谨山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风纹,再无一丝温情可言。
“但这次,我不会再由你的意。”风纹的脸上也不再有任何笑容,冷静地像是在看着一个敌人。
或许从这一刻起,他们真的是对方的敌人。
这个世界,追风门奉风纹为神明,希望通过祝祷她来维持永生永世的仙途;息风教视风纹为恶魔,认为只有杀了她,世界才不会随意被人破坏。
世间大多数人都认为只有这两条路走,实际上也有极少数人视风纹为朋友。
但最可怕的是,有人视风纹为工具,一个可以掌控世界最核心秘密的工具,而这个人是侯谨山。